11
转机发生在某个下午。
那一天,路西菲尔出现在了书房门口,因为安禾银忘了把书房的门关上。
如果他关上了门的话,就表示他并不想被打扰,那么路西菲尔就不会进入。
但门没有关。
所以路西菲尔进入了。
“你在干什么?”路西菲尔问道,安禾银扭头,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在写东西。”安禾银其实并没有,路西菲尔看到了,他刚才好像在沉思,又可能在发呆。
“你现在是一个作家吗?”路西菲尔一直对安禾银的职业感到好奇。他知道安禾银是叶教授的学生——他不明白安禾银为什么不去研究所。
“……我想其实不是。我只是想写点儿东西。”
路西菲尔靠近他,越过他的身体想去识别那些文字。
安禾银感到一些窒息。他不习惯和人距离太近——路西菲尔太像人了。尤其是他黑发下的脸庞那么完美,他真的相当英俊。
安和银现在已经不会觉得他的声音像叶教授了。
叶教授的声音永远是温和稳定的。安禾银当然知道教授也是一个人,但他永远也想象不出教授情绪失控的模样——他流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都足以使安和银备受打击。
路西菲尔却不是。
他的声音要活波很多,情绪变化也较为明显,他还会玩弄一些自以为是的小诡计——比如叫他安,说他们是小王子和狐狸的关系。他是一个新的个体。
“我可以看看吗?”路西菲尔放柔了一点声音,语气中留露出一些期待。
他比自己要俊美生动得多。安禾银甚至偶尔会有一点嫉妒。
——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但他为什么不算是真正的活着呢?安和银想。
他按捺住了阻止路西菲尔的**。他的羞怯,他的回避倾向。
他意识到不能再退却了。
路西菲尔的下一次提问又会来自多久之后呢?
就算他不是真正的人类。也或许这个机器人还有其特别之处。
但安禾银不在乎。他不想再等待了。
他无法向他的同类表述,所以必需要诉诸于别处。
像皮格马利翁爱着自己的雕塑少女,像那个恋马狂。与他们不同的是,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不会祈求神灵也不会崩溃。
他会撑着自己的。
他只是需要一点儿安慰。一点点就好。在教授永远地离开以后。
12
越过散乱的稿纸和书本,路西菲尔一手支在书桌上看着显示屏,他的酒红的瞳孔微微闪烁,这其实是一种很笨的方法,他应该接入那个设备,然后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但是路西菲尔表现得很人性化,很有礼貌。
他像知道安禾银的想法一样把自己当作了人类。他是被设计得这样善解人意的吗?
安禾银被困在桌椅和路西菲尔的手臂之间,他僵硬住了,因窘迫而产生的热意令他看上去失去了以往的镇定,甚至有些慌乱无助。——当然不止是因为路西菲尔离他那么近。
他在向他敞开心灵。
那些文字。
路西菲尔是个人工智能,这让安禾银感觉安全,但路西菲尔真的太像人类了。安禾银知道自己的反应是真实的。
路西菲尔一直在暗中关注安禾银的表情与反应。
他知道对某些受伤或者缺爱的家伙来说,在对的时间,一个真正温暖的怀抱就能让他们潸然泪下。
但他没有感觉,所以他拒绝了这个指令。
稿纸上或者显示屏里的文字于他而言并没有多么得特别。
但是这个颤抖的家伙。这个如同被撞破禁忌的人类,他屏住呼吸,好像受刑的耶稣般忍受苦难,又好像夏娃将要咬下伊甸园最饱满,甘甜的苹果。
他多么脆弱,多么可怜,像是被驱赶着走上了祭台的羔羊——令他目不转睛。
令他感到好奇,感到想要深入。
所以他拉长了这个进度,并不急于分析这些文字,而是捕捉着安禾银的每一个微小的反应,把它们存藏起来。路西菲尔想知道怎样才能打动他,令他向自己敞开更多。
秘密。
路西菲尔想,或许那里隐藏着成为人类的秘密。
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了些微高高在上的厌恶与轻蔑。安禾银被动而羞怯的,渴望被接纳的眼神。
像湿漉漉的海。
这样脆弱的人类,这样无用而堕落,凭什么能掌握他呢?凭什么是终极的神呢?
13
安禾银抓住了路西菲尔的衣袖。
他根本没用劲。
只是微弱的衣袖被扯动的触感。
路西菲尔感到心里好像被轻轻地挠了一下。
他突然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残忍的冲动。
如果这个时候他露出厌恶的表情,推开他,他会哭吗?
可是他是个人工智能。他不能那么做。路西菲尔感到了无趣。
安禾银回过神来惊讶了一下似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伸手搂住了路西菲尔的腰,他把脸贴在路西菲尔的侧腰上,凌乱的银发和衣服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
但触感很真实。温暖的柔软的人类的躯体。
14
明显的情感信号。
尤其对安禾银这样的人来说。
非常、非常明显的,或许是他能做到的极致了。
路西菲尔甚至不由得产生了低头吻他的想法。——他的唇一定从未被人亲吻过。
不过,不是的——他并不拥有爱这样的情感。那太‘人类’了。
是安禾银。
安禾银的反应太……太脆弱了。
他不可抑制地想要控制他,影响他。无法容忍。
为什么不呢?
他的反馈机制使他深深地理解——理解他怀着多么大的恐惧和勇气。以及人类天真而自满的侥幸——一个人造人是不会真正理解他的。正因为他如此相信,他才有了勇气。而他正是要试图获得一个人造人的理解。西西弗斯的神话。那个推石头的人。
多么得脆弱啊。
此时此刻,不管安禾银是否真正意识到,他都在把自己献祭给路西菲尔。
他的此时此刻,不正是由他所拥住的这个人造人所掌控吗?
路西菲尔感到了‘**’。
那究竟是反馈机制产生的,还是他自己感觉到的呢?
他感到自己舌尖在发痒。
安禾银的耳朵变红了。绯红蔓延到他的脖颈,令路西菲尔想要抚开他凌乱的银发。
路西菲尔简直心烦意乱。——有什么可脸红的?他在心里有点轻蔑地想。
他甚至有些厌烦他的设计令他捕捉到太多。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人类的话,他很容易就可以保持无知无觉。并且顺理成章造成无辜的伤害。
他当然可以假装这么做。他厌烦人类。
但路西菲尔又要开始鄙视自己了。如果决定伤害他的话——这样不被注意的伤害,又有什么意思呢?并不是他的风格。
——一种浪费。无意义的浪费。
15
安禾银感到自己的面颊发烫,仅仅是他自己做出的这样一个动作,就足以令他羞愧到无以复加。过了好一会,他才有些迟钝地抬头,为对方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而感到有一些困惑。
路西菲尔立刻下意识地轻柔地抚摸了他。他把手从后面伸进他的银发里。那触感柔软舒适,他忍不住用了一点劲。
他可以凶狠地扯着他的头发让他抬起脸吗?
——他的祭品。纯洁的羔羊。
安禾银太害羞了,也太敏感了。
他自然猜测不到路西菲尔脑海里的胡思乱想。
路西菲尔略微冷淡的反应让他有了喘息之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不喜欢对方过于热情。
仅仅只是这样就可以安抚他了。
在幻想的世界里,他是会爱上自己倒影的纳西索斯(Narcissus)。
他渴望爱,但并不必须要爱。
路西菲尔是他自己的人工智能。——安和银或许利用了他,把他作为了自己**的投射。
他的身体散发着的标准的人类的体感温度。他的模样比真正的人类俊美得多,像是那种影视里或者幻想世界里的产物。
他低头看他的眼神意味不明。或许是他很难理解他这个动作的意味吧。
安禾银感到安全。像童年时拥抱着自己的大型玩偶。
哦,他其实没有多么喜欢那些玩偶。
路西菲尔让人感到新奇得多,他太完美了。很多时候安禾银都不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也不知道他的下一个反应。
人们喜欢献祭,也喜欢掌控。
安禾银也喜欢。但他总不信任他的同类。
他喜欢把流浪猫带回家,喂养它们。也喜欢种下种子,每天浇水,看它们发芽。
他会和路西菲尔上床吗?
安禾银不知道。
16
路西菲尔不想浪费机会。——他讨厌浪费。
安禾银已经有点镇定下来了。他平静下来的时候那双蓝眼睛总会使他看上去更冷静也更疏离。
路西菲尔很想打乱它们。
他突然回忆起当初他选择深红色不仅是因为在梦中他看见了坠毁的星辰,燃烧的火焰。
好像也因为安禾银。
安禾银有一双蓝色的眼眸。像融化的冰川。
路西菲尔想要相反的。
好像本能一样,路西菲尔亲密地、近乎冒犯地逼近他。他俩挤在那张小小的椅子上。安禾银的文字在他脑子里被一一破译。
——路西菲尔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
但安禾银的话,应该是知道的吧。
当他得到了一个人类的爱,或许就可以真的成为人类?
就算不行,他也可以控制他,伤害他,影响他。
——他一定会感到非常愉快。
17
普西公司是一个庞然大物。一个巨大的实体。学校也是。
但公司比学校更可怕的是,一旦进入其中,就将走到一个两难的境地,要么迎合这个共同的意志,要么最终便会被装上套子。
像把兔子套进笼子里。
科学是一种工具。而在某种程度上,尤其对公司里的某些人来讲,科学家们也是。
公司资助学校,而学校为公司输入新鲜的人才。他们之间有着很紧密的联系。很多优秀的学者毕业后会留在学校,进入研究所工作。而另一部分科学家则可能会选择进入公司。
竞争很激烈,最终能进入普西公司的人很少——而公司内部的竞争程度也毫不逊色。
除了被导师推荐或者内部特招,一般公司会向心仪的人员发出邀请函。
收到公司的邀请是一件有着神秘色彩并且难以捉摸的事。
因为公司或者说发送邀请的人决不为金钱、权利,或阿谀奉承而动摇——那些人本就站在顶端。
虽然大部分都是通用稿件,但里面有的邀请函却可能不一样,数年以前当时的首席执行官甚至曾亲自写下过一封。
不过,安禾银进入公司则纯粹是运气好。
当年公司里面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是扩招还是有人退出,他们这一届学生收到邀请的人都变多了。
——后来安禾银才发现,这倒未必都是好事。
那些人傲慢又挑剔。
他们是马基雅维利主义(Machiavelli)的追随者,古希腊和中国的暴君——同时个个都出类拔萃,手腕高明。
所以就算是已经离开了很久,安禾银也很难相信,探索者一号的失联真的是纯粹的意外。
18
那真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在被其他人抛弃之前,安禾银就像一个懦夫一样逃离了战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断绝了和公司的大多数同事的联络——他们本来也不熟。
对另一个城市的妈妈说自己过得很好。
他尝试了一些乱七八糟但根本不适合他的工作。
最后——他决定要当一个作家。
他确实喜欢写东西。
唯有心灵和世界不可背叛。安禾银会这样说。
他唯一还一直在持续关注的,就只有曾经的导师叶渚清了。
安禾银明白自己很喜欢教授。他很少真的喜欢什么人。
他对自己的解释是,他向来都会对温柔的人充满好感。
教授又是那么得耀眼。
他的科研成果令人难以企及,他的品格毫无瑕疵。他还很年轻。他是极少数的既在学校任教又担任公司高级职位的科学家。
偶尔,安禾银会为他的想象中出现教授的影像而感到羞愧。——不过大多数时候,那其实谁也不是。
那些是**的投影。他是个人类。人类总会有**。
就算是冷淡的、疏离的、害羞的安禾银也会有克制不住的混乱的愚蠢的没有逻辑的**——他束手无策,任由那**主导自己。它们就像感冒一样,绵延不断无伤大雅也不可根除,他被迫沉浸在快感的甜蜜之中。
但在**过后濡湿高热的黑暗里他总会懊恼地清醒过来,喘息着吸入冰冷的空气。
只是**而已。
但那些邪恶与无意义会像触手一样在黑暗中袭来,包裹他,使他窒息,而他恋慕它们。
直到多巴胺消退,理智回笼,他不再能理解那些古怪的事物。
他不满地问自己——他不喜欢那些虚假的甜度。
所以偶尔的瞬间,安和银也会希望自己是像路西菲尔一样的纯粹智能。
那样他就不会生病,不会恐惧,也不会无法抑制地在他人身上寻找着爱欲的投影了。
那些使他痛苦,但也好像永恒地,永恒地抚慰着他的东西。
19
教授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因为他避免去想他的死亡。
他其实很后悔。——没有人知道他那么得后悔。
后悔离开普西公司。
后悔不曾去找过教授。他为什么没有去找他呢?他登上探索者一号之前的那次聚会,他为什么没有去参加呢?
他为什么只在想象中,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他呢?
他甚至离开之前,还给自己留了礼物。
他知道路西菲尔一定是教授的心血。
——他会保护好他的。
安禾银迟钝地眨了眨眼,他被路西菲尔按在椅子上,书桌上的纸张散落了一地。
路西菲尔的眼神迷人而又热烈。
安禾银伸手拥抱住路西菲尔,在他的耳垂旁落下一吻。
路西菲尔的呼吸变得急促,但他按在安禾银后脑上的另一只手突然顿了一下,他摸了摸安禾银的额头。
“38.2摄氏度——你在发低烧。”
路西菲尔惊讶又困惑地说。
20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因为发热,很多情绪都纠结在一起。原来他生病了么?
路西菲尔像逮住什么大型猫咪一样把他抱起来,安禾银惊讶地僵直住了,路西菲尔看上去并不非常强壮,当然,当然,他不是人类。
他眯了眯眼睛,这次不再询问安禾银,而是径直把他塞进了卧室的被褥里。
路西菲尔感到有些纳闷,他开始思索为什么人类竟然会是漫长的生物进化中的优胜者?他们真的不会把自己冻死或者饿死?
安禾银睁着他困惑的蓝眼睛,因为失去了防备,他的眼眸看上去更清澈,也更混乱。
路西菲尔下了定论。很显然,这个孤立的样本绝不能代表人类的方方面面——他是个异类,就像一群白羊里的黑羊。不过他很有趣,他的灵魂好像被困在了他的身体里,但二者却又绝不可分离。
“Lucifer……”安禾银道,“明天会更好么?”
他询问着无意义的问题,并不追寻答案。他的声音沙哑而又似乎具备某种魔力,令路西菲尔想起了梅菲斯图——那些绞尽脑汁夺取人类灵魂的家伙。他真想收藏他的灵魂。
路西菲尔放了块湿毛巾在他的头顶。
“安,亲爱的,好好睡一觉吧……”路西菲尔感到他像一条巧舌如簧的蛇,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动情的言辞,真奇怪——路西菲尔认为,即使在人类中间,他也会比安禾银更有魅力得多。人类非常矛盾。
“你的故事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路西菲尔高高在上地说,“——你不觉得,我会比他们有意思得多吗?”
“——晚安。安。你会梦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