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转千载 第56章 柳佑

这么多年，邵清颖一直不太清楚邵风敬在背后搞些什么，她和风云谷中的很多人一样，一贯只执行命令，不必多问。

但自从两年前，她坏了邵风敬的计划，任凭柳朝阳设计代她入宫后，她从邵风敬的反应之中窥探出了些端倪。

邵风敬是暴跳如雷的，他对着回到风云谷的邵清颖大肆痛骂，从墙上取下鞭子，高高扬起就要她身上抽。

是初阳第一时间拦在了邵清颖身前，而邵风敬身边的亲信，同样是看着邵清颖长大的谷中前辈楚平也死死攥住了鞭尾，对着邵风敬好一顿劝，又示意邵清颖赶紧走。

从那时候起，邵清颖隐隐察觉到，邵风敬多年计划的重点就在皇宫之中，而他对柳家这个直系亲家是不全然信任的，因此他根本不放心让柳朝阳代替邵清颖入宫。

邵风敬想要针对的人就是吴世平，他可能想要杀了这位紫云皇帝，为柳晴云报仇。他更可能想要摧毁紫云王朝，彻彻底底地了断吴家的辉煌。

凤陵国境与风云谷挨得极近，邵风敬从前常常出谷往凤陵内地去，邵清颖是知道的，她只是没有往风云谷勾结凤陵国的方向想。

她不清楚邵风敬联手凤陵国的原因，但她生在了紫云境地，虽身在江湖，却当自己是紫云人。勾结邻国背叛紫云之事，她做起来却无法心安理得。

至少，邵风敬得给她一个合理的理由。

此番推测出刺杀吴悯之后的一系列后续之事，很大概率不是她的胡思乱想，这种任务她不做。

邵清颖打定主意，初阳却为难到不得了。他苦着一张脸，心里想着他该怎么给谷主回话交差？

“你不必回他的话。”邵清颖看出他犯愁之意，“你装死就好了。”

“可是少主，我装死……我该装到何时？”

“他不是傻子，发觉你到了时间却没有传递回话去，自然是能猜到我的意思。若他没有解释，也不发布下一项任务，那此事便就过了。”

初阳心想只好如此了，他瞧着少主明显情绪不佳的脸色，再不提谷中的事情，转而问道：“少主今晚也是在生辉殿用的饭吗？”

“嗯。”

“听闻那位二殿下身子有所好转，已不是成日里病病歪歪的模样了。”

“他的毒已经解了大半，不多时便可清除干净。至于虚亏的身子，往后慢慢调养便好。”

初阳赞了一句：“少主医术大有长进，柳家少爷若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邵清颖轻轻“嗯”了一声，脸上神情有所缓和。柳家家主柳絮承邵风敬所托教授她医术，却不够尽心，似乎打心里觉着，如她这般在江湖上打打杀杀搅弄风云之辈，是不配习得真正的救命医术的。

但柳佑不同，他深得柳絮真传，年纪尚轻却医术老道，如今在太医院中名声鹊起。他总是挑着空闲时间给邵清颖恶补，他说教会邵清颖这些并不求她真能治病救命，只要她足够自保就好。

此次进宫前也是，柳佑塞给她一堆的宝贵药物，占满了她行囊的半数，只希望她能照料好自己。柳佑是少有的真心关爱她的人。

也不知等柳佑意识到陛下早已经知晓柳家与风云谷往来勾结之事后，还能否真心实意将她当作妹妹看待。

邵清颖轻笑一声，真若有那天，她其实很希望柳佑如柳朝阳那般痛快地出卖她，与她划清界限，保全自己与柳家上下。

果如邵清颖所料，她不肯接任务，邵风敬也没有后续的解释，也不再拨新的任务给她了。这样也好，她乐得清闲。

她往生辉殿去的频繁些，每日从饮食到药理几乎亲力亲为，眼看着吴涵的状态一日好过一日。

邵清颖说：“待你好起来，便算是我第一位亲手救治成功的病患了。”

吴涵便笑道：“那真是我的荣幸。”

他笑过之后又沉默下来，微微流露着担忧。他说：“柳姑娘，你说若我身子好了，会不会对兄长造成威胁？”

邵清颖怔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便听吴涵又道：“先前兄长可是前朝后宫公认的储君，只是没有正式册封罢了。若我身子好了，我会不会被人利用着要给兄长使绊子？毕竟……我的亲弟弟，他现在过于年幼，我的母妃却仍期望着他可成大器。”

“嗯……”邵清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吴悯如今的地位之高，且如此稳固，确实有宫中再无竞争者的因素存在。但说实在的，邵清颖觉得吴悯的确优秀，即便有竞争的皇子在，也难掩其光芒。

她不好置喙朝堂之事，尤其是当着一个皇子的面前，她只能说：“或许大殿下也曾想到过这般问题，但他仍然希望你好转起来，为此几次亲自前来请我。大殿下兄友弟恭，实心实意，不会介怀你的。”

吴涵点点头，他随口一提，柳姑娘倒是认真安慰了他一番。两人这段时日相处的时间长，吴涵对她早已不似开始时那般打怵忌惮，有些藏了许久的话忽然就很想问出口了。

“柳姑娘，我特别想知道，你为何待我如此尽心尽力？”吴涵说道：“真的只是因为兄长恳请到你头上了吗？”

邵清颖顿了下，望着他淡淡笑了笑，“可能是先前在你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无能为力，觉着有些同病相怜，希望你也能突破阻碍，掀掉背负，好好活着吧。”

这回换作吴涵怔愣住了，他茫然地望着邵清颖，不明白她指的究竟是哪方面。

“柳姑娘这般出身，习得如此医术，也会对事感到无能为力吗？”

邵清颖笑笑，止住了话，不肯再答。

她出殿门去烧水时，眼角瞥见生辉殿宫墙那儿生长得越发灿烂的红梅。梅花的花瓣上沾着白雪，压得花朵垂了头。

下午时分日光倾斜，照在梅花树上又反射了雪光，晶莹闪烁。

她忽然想起自己之前答应了吴悯，说有时间要替他插一瓶真正用来观赏的花。

恰好，她今日便有时间。

邵清颖烧沸了水，煎了药后给吴涵送去，便说：“我从殿下这儿讨几株红梅吧。”

吴涵没有异议，他看着邵清颖翻找出来一只瓶子，擦得干干净净后便拿着剪刀到墙边挑拣了几段花枝。花枝上的梅花有盛开的，有含苞的，红艳艳的，叫人看了觉得有生气。

邵清颖收拾修整花枝的动作很利落，转眼插了一瓶精致的花来，还侧过身给吴涵看了看，“如何？”

“好看。”吴涵认可道，“是要兑现之前给兄长的承诺吗？”

“嗯。”邵清颖捧起花瓶，梅花清香飘过鼻尖，淡淡的并不浓烈，“我去一趟清风殿。”

同样是距离后宫妃嫔居住之地较远的宫宇，但清风殿要比生辉殿体面得多，最受重视的皇长子待遇总是十分优厚的。

思哲和默语就是吴悯的近身随侍，吴悯人也喜净，侍奉他的宫人不多，但都干练，多年来各行其事，料理得清风殿上下有条不紊。

邵清颖踏入清风殿时便有人来迎，她入宫这段日子，几所主要的宫宇中，下人都识得了她的脸。

“柳姑娘，今日是殿下召您前来吗？”思哲客客气气地迎过来，“但是，这会儿您家的兄长正在里头请平安脉呢。”

邵清颖“哦”了一声，也并未觉得奇怪。柳佑是正经的太医院御医，给陛下、娘娘还有皇子请脉那都是平常事。

思哲去通报，邵清颖正要进门时，与请过脉出来的柳佑走了个对面。

“佑哥哥。”邵清颖望着他笑了一下，微微福了福身。

“啊，睦……睦月。”柳佑看向她的目光却不似往日那般欣喜，反而是有些紧张，视线与她一触便撤开了。

邵清颖皱起了眉。因为有外人在场，她并没有与柳佑多说，两人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分开了。

她注视着柳佑行远的背影，对方浑身透着一种只有亲近之人才能看得出的慌张。邵清颖疾步进了殿内。

“大殿下。”邵清颖匆匆寻找吴悯的身影，却见他还好端端地坐在桌前，听到她的声音便抬眸对她笑了笑。

“柳姑娘。”吴悯站起身迎她，瞧见她的手中捧着花瓶，正走近了几步想要接过来，却发现她脸色都有些变了。

“柳姑娘……？”吴悯怔了下，“你这是怎么了？”

“我……”邵清颖看向吴悯方才所坐之地，他的桌上摆放了一摞书，有两本摊开倒扣着，边上摆着笔筒砚台，以及一只茶杯。茶杯的杯盖没有扣着，茶水暴露在空气中。

“外头冷，走来一路呛了风。”邵清颖解释了一句，眼睛却瞄上了那只茶杯。

她不肯执行的任务，邵风敬不会逼着柳佑去做了吧？

柳佑不擅武事，身手一般，都比不得吴悯，他不可能如邵清颖一般刺杀目标，他只能暗害。

柳佑不会是借着请脉的机会来给吴悯下毒吧？

邵清颖径直向着桌边走去，借着将花瓶放在桌上的时候，她快速地用手指蘸了一下茶水，指尖不经意地凑近鼻子，她辨认了一下水中是否被加了东西。

但是……并没有。

邵清颖再度拧了拧眉，柳佑一定是做了什么，但他究竟将手脚动在了哪里？

“我给你倒杯茶，喝了暖暖身子。”吴悯听过她的解释后，便去拿茶壶和茶杯，倒了一杯递给她。

“梅花？”邵清颖接过一瞧，茶水表面浮着两片梅花的花瓣，白色的。

方才进到清风殿院里时，她确实是看到墙角也栽种了几树梅花，品种是白梅。

“梅雪烹茶，清丽疏影。”吴悯笑道：“水用的是今年初雪时从梅花瓣上收集来的，还算沁香清冽。”

邵清颖喝了一口，赞道：“口感很好。”

“柳姑娘这瓶梅花插得真漂亮。”吴悯靠近了欣赏，“真希望它能多盛放几日。”

“若是败了，我再插一瓶新的便是。”邵清颖笑笑，“不过剪落的花终究会败的，若是殿下不喜欢，不若请人修剪了殿外的那些白梅，就着满树的花朵欣赏更漂亮些。”

吴悯点头笑道：“柳姑娘说得是，开在枝头上的才是生机。”

“殿下，我兄长方才过来，是请脉的？”邵清颖打听起来。

“是，柳御医定期会来为我诊脉，偶尔开些方子替我调理身体。”

“今日也有开方子吗？”

“有，他说我近日劳碌，开了些温补的药膳方子给我。”

邵清颖道：“殿下可否给我看一眼方子？”

“可以啊。”吴悯没有多心，只叫了思哲将药方送进来，“柳姑娘这是要学学药膳方子？”

邵清颖笑了笑，“我是想挑挑他的毛病。”

“哦？长江后浪推前浪吗？”吴悯也笑起来，“可有看出什么吗？”

邵清颖顿了顿，“没什么，实实在在的好方子，殿下可要按着医嘱好好调理，注意身体。”

吴悯应道：“好。”

他们二人闲聊了几句，邵清颖便告辞了。

她等到傍晚天黑人少时去了太医院，今晚值夜的人正是柳佑。她将柳佑唤了出来，两人站在墙角的阴影中。

柳佑的目光仍然是回避的，在被邵清颖追问今日对吴悯做了什么时也是一样。被问急了，他便有些恼，呛了一句：“做了什么也都做了。”

邵清颖的目光中满是寒意，她逼上前一步，用肯定的语气说道：“邵风敬叫你做的，他命你杀吴悯。”

柳佑偏过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对吴悯做了什么？”邵清颖用力扯住了他的衣襟领口，往下拽着。

柳佑被拽得一个踉跄，他对上了邵清颖极寒极冷的眼神，他听到她说：“你若害死了吴悯，知道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吗？你不想活了，还是柳家上上下下都不想活了？”

柳佑：“我……可姑父传递了指示，他现在就在柳府之中。我父亲已经几日称病不到太医院来了……”

“你是说，邵风敬软禁了柳絮，逼你替他杀吴悯？”

“嗯……”

邵清颖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柳佑。

邵风敬无所不用其极，她早就知道。她如今身在宫中，邵风敬鞭长莫及，她又没有可被威胁利用的东西，不肯执行任务，邵风敬也无奈她何。

但柳佑不一样，拿柳絮威胁他，算是威胁到正点上了。

“吴悯若今日有个三长两短，你以为宫里查不出来真相吗？你以为柳絮，你，朝姐姐都还能活吗？”

柳佑闭了闭眼，“可我已经做了。”

“你做了什么？”

“我将毒药抹在了他的书页上，那药沾在了他的手上，会慢慢渗入到皮肤之下。他的血液会被药渗透，心脏会麻痹……”

柳佑绝望地说着，“我已经打了一个时间差了，我尽量让他的死亡时间离我去过清风殿的时间久一些，我尽量将自己的嫌疑排除……”

“怎么排除？之后若查出他是死于慢性毒药，那么当日才给他诊过脉的你又怎么能逃离干系？”

邵清颖斥责他道：“你是不是脑子被猪油糊了？邵风敬成心了就是想要你死，要你们柳家死！打从柳絮不再万事听凭他的吩咐，不再无条件地回应他的要求，还有朝姐姐打乱他的计划，代替我入宫开始，邵风敬就对柳家不再全心信任了。”

“他想害死你们。”邵清颖道：“也想害死不再听从他的我。”

柳佑如坠冰窟，浑身冷得彻骨，他脸上一片空白，“清颖，我……”

“既然是慢性毒药，那么应该有解救的余地，对吧？”邵清颖对他伸出手，“给我百毒解，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