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转千载 第307章 人偶

时隔许久，再次回到圣光神殿，爱琴看着依旧金灿灿的辉煌建筑，并没有产生什么怀旧之感。

在得到云玫和焰秋口中的真相之后，她面无表情地踏入神殿。但是，以往总是在白日里，高高坐在正殿神座上的艾文，现在却不见踪影。

收到消息前来迎接她的，只有艾拉一个。

艾拉仍然是唯一一个常居神殿侍奉艾文的人，许久不见，她看着从正门走进来的爱琴，露出一个歉意、讨好、又喜悦的复杂笑容。

“爱琴大人，欢迎您回来。”

爱琴的目光静静落在艾拉脸上，她微微皱了皱眉，从眼前这个幼女模样的人身上，瞧见了许多道细碎的裂纹。

苏映溪“啧”了一声，“这是怎么搞的？艾文虐待儿童？”

“爱琴大人不必惊慌，我没事的。”艾拉仰着脸对她笑，“您应当有所察觉吧，我本不是生命体，只是被艾文大人赋予了意识的……人偶而已。”

爱琴轻轻拧着眉头，没有应声。

艾拉自嘲着笑了起来，牵扯脸上的皮肤，裂缝又加深了些许。

“因为最近艾文大人的力量实在不济，所以根本顾不上为我修缮这具身体。让您受惊了，真是抱歉。”

爱琴静了半晌，蹲下来将手掌覆在艾拉头顶。

太阳的精纯力量从头到脚包裹住艾拉岌岌可危、几乎碎掉的身体。艾拉闭上眼睛，安静又虔诚地感受着浑身裂痕被弥补，丑陋的伤疤渐渐愈合。

当爱琴收回手后，艾拉感激地睁眼，双眸亮晶晶地望着爱琴。

“感谢您的恩赐，爱琴大人！”

人偶的脸颊上露出类人的笑意，看上去无比真实，感情充沛。

初见艾拉时，爱琴就能察觉到幼童身上的异样之处，但那时的她对世间之事不甚了解，也说不清异样来源于哪里。但现在她知道了。

“我不明白。”爱琴抚摸过人偶逼真的头发，“他为什么要造一只人偶，在身边侍奉？”

艾拉的眸子定了定，深深地望进面前之人的眼底。她忽然说：“爱琴大人的眼睛真好看。”

爱琴一愣，“嗯？”

“您的眼睛，就像是天空与海洋，平静、清澈、纯净，带有足以令人安心的奇妙力量。”艾拉沉声说道。

“但是，艾文大人不是这样的。他的双目十分璀璨，光彩照人。但正是因为过于明亮耀眼了，所以没有人能轻易望进他的眼睛，也就没有人能透过这扇心灵的窗子，望进他的内心。”

爱琴微微敛起眸子，她明白艾拉想要说什么了。

“他对外是个光辉伟岸的神明形象，然而实际上，他是个极不自信，又没有安全感的人。”

“这些年，他越来越讨厌在公开场合露面，害怕聆听人间的祈愿，避免与其他神明相处，几乎让人以为，他要终生隐居了。”

艾拉问：“至于他变成这样的原因，想必爱琴大人已经知晓了。”

“他心底最畏惧的事，就是有朝一日被人戳穿自己伪神的身份，所以他竭力避免可能造成这种结局的一切过程，包括不允许侍奉的祭司久留于身边。”

“于是他创造了我的存在。”艾拉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与人类的触感不同，她的内里空荡荡的，带有回响。

“我最初只是一只拥有行动能力的人偶，没有自我意识，只懂得照着主人的吩咐行事，对被下达的命令正确与否，完全没有判断力。”

爱琴问：“那你是如何进化出自我意识的？”

艾拉笑着摇头，“不是我进化了，而是他不满意我那时候的状态，渐渐的，渐渐的，他希望我能更像人一些。”

“他希望我能与他说话，希望我能理解他的指令，而后再去执行。”艾拉幽幽叹气，“真的很奇怪，我想我知道他对我哪里不满意。”

“他嫌我没有灵魂。”

艾拉歪了歪头，面露疑惑，“可明明手下有那么多为他效力的祭司，明明大家都很愿意近身侍奉他。”

“明明……现成的满意人选唾手可得。”

“可他还是不停地重塑我，将我留在身边，做他唯一的侍者。甚至让我保持这副幼童的模样，因为他觉得没有威胁。”

艾拉耸肩，人偶的身体发出一声僵硬的响动，像是要散架。

“我知道他为何坚持如此。”艾拉嘲弄地笑了一声，“说到底，他不敢信任身边的人，因为他恐惧，担忧自己的隐秘被人发觉。”

“而我，终究只是一只被创造出来的人偶。是一只随时可以销毁，不必担心泄露秘密的……人偶罢了。”

艾拉缓缓诉说的声音骤然停住，因为她从爱琴大人的眼中看出了某种交织的强烈情绪。

——惋惜。

其实，因为本就不是有生命的存在，艾拉对自己经历的一切并不会感到不平。

她只是有些遗憾，明明她现在已经是个人类的模样，明明她一直在尽力模仿人类，但却始终不会拥有一颗灵魂。

只是……有点遗憾而已。

她没想过要与人诉说，没人会在意一只人偶无端生出的情绪。

她也没想过要将艾文的秘密泄露出去，因为那是创造她的主人。

但现在——

当艾拉从爱琴的眼中看出针对她的情绪时，胸口处并不存在的心脏似乎猛烈跳动了起来。

她竟然在爱琴眼中看到了为她惋惜的情绪。

艾拉不会觉得自己是在被施舍，或者说，她很高兴自己正在被同情。

因为那是针对“人”的情绪。

艾拉无形的心脏在身体间怦然，不存在的血液在四肢间流动，令她沸腾。

她对爱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谢谢您，爱琴大人。”

爱琴当然知道艾拉想谢她什么，但她没有回应，因为不觉得自己有值得被感谢的地方。

她的手掌在艾拉发顶轻轻摩挲，而艾拉尽力感受着头顶的温度，渴望将这份温度留存下来。

可这是不可能的。

艾拉失神片刻，很快整理好情绪。她扯了扯爱琴的衣袖，说：“让我带您去见艾文大人吧。”

“好。”爱琴点点头，“我们走吧。”

艾文的房间在二层的拐角，爱琴第一次来到他房间门口时，便觉奇怪。

堂堂神明，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房间选在一处角落呢？明明有那么多视野好、光线也好的房间空着。

但现在她明白了。

艾文的选择，在无意识地展现他的内心。他想要把自己藏起来，他想要在隐匿之处，不引人注意地活着。

这对于他的身份地位而言，实在太矛盾了。

爱琴站在门外的阴影里，静了片刻后抬手敲了敲门。

屋中并没有人应她，爱琴等了一会儿，便直接开门进去了。

艾文坐在窗边，但却拉上了一半的窗帘。茶桌上摆着泡好月亮花的茶壶，茶水已经凉透了。

爱琴走过去，提起茶壶问道：“要帮你加热吗？”

艾文却摇了摇头，说：“凉了的效果更好。”

爱琴沉默了，瞥着他那副悠然淡定的模样，并不像是在受焚心之苦。

可她也不信那些个神明全是跑到她面前说假话的无聊之人，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艾文装得真好。

“你托人捎信请我回来的。”爱琴抱肩慢慢说道，“不准备先说点什么吗？”

艾文听后便道：“谢谢你愿意回来。”

“客气话不必多言，你只说你打算请我帮什么忙吧。”爱琴问：“是有哪桩人间的祈愿，你无法回应？还是有什么神域的庆典，你无法出席？”

艾文：“是有一个神位，想请你继承。”

爱琴：“……”

她听后着实愣了好久，想确认似的要求他再说一遍。

艾文露出惨淡的笑意，站起身向她展示自己现在的模样。

“你发现了吧，我这副无能无力，难以为继的样子。”艾文摊开双手，温和地望着对面的少女，“即便你愿意帮助我度过眼下的难关，我也无法继续在太阳神神位上坐得长久。”

爱琴半晌没言语，而一旁的苏映溪轻飘飘地叹了口气，说：“倒还算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你舍得放弃经营多年的神明之位？”爱琴问。

“不舍得又能怎么样？”艾文释然地轻笑，“纸终归包不住火，谎言总有要被戳破的那一天。我现在将神位让出来，总比之后彻底暴露了伪神的事实，被从神位上赶下来要体面多了吧？”

苏映溪“切”了一声，嘀咕道：“我感觉体面不到哪里去。”

爱琴幽幽瞥了她一眼，苏映溪轻哼，别过头不再说话了。

“我的时间不多了。”艾文说，“放弃了神明之位后，我根本无法驾驭神明的力量。这份力量留在我身边，折磨了我很久很久。如今，就当是我为自己寻得解脱，将力量与位置都交还给你。”

爱琴：“将东西还给我之后，你会如何？”

艾文顿了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想过，事到如今，她竟然还会对自己的死活感到在意。

“关于这一点，我也不能确认。”艾文如实说道。

“好吧。”爱琴没有在这件事上多纠结，“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对大家宣布，说你要退位这件事呢？”

艾文想了想，说：“在将残存在我身上的力量还给你之后。”

他抓起桌上的茶壶，也没有将茶水倒进杯里，而是掀盖咕咚咕咚直接将凉茶喝入肚。

肺腑间再度烧起来的热度被月亮花茶浇灭，艾文的手指抹过嘴角水渍。

“就现在吧。”他说，“我们之间，做一个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