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转千载 第292章 兜底

这世间不该有魔力，至少不该为世人所拥有。

过于强大的力量会招致人心的改变，苏映溪对此已经见了太多。

她急着想见爱琴的原因之一，就是要将自己的设想说给神明听。

她想将魔力从世人身上收回，就像对柳染做的那样。

至于原因之二嘛——

她想用时光倒流的魔法，倒退这个时空的时间。

想要回到因为魔力而人为扩散的灾难尚未发生的时候。

想要在故事的起点，扭转往后数千年的因果。

想要重现大家都憧憬、怀念的时代。

想要完全意义上的从头来过。

她只是在此事上还有疑惑和顾虑，担心时间真正倒流后，她现在的存在会变成虚无，乱了眼下本已走至终点的局面。

听过她的预想，爱琴足足沉默了一刻钟。

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你知道这样做，会将世人的因果全部背负于你一身吗？”

“我知道。”苏映溪淡淡道，她已经从爱琴的口吻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是，我左右都是会死的，不是吗？”

爱琴又沉默了。

她当然明白苏映溪的意思。

按常理来说，“代价”这种东西，并不会因为人死而债消。

未能化解的“代价”，哪怕转世千万载也会追上门来“讨债”。

但苏映溪的情况是不同的。

她本身是爱琴灵魂的衍生物，却意外生出自己的意识与命运轨迹，成为了独立的个体。

今朝她死，灵魂碎片便会归于爱琴。

她与爱琴并不能算作一人，她所背负的代价不会因此转嫁给爱琴。

她能做到真正的“人死债消”。

爱琴沉默之后，又一次对上了她近乎固执的目光。

她在苏映溪眼中看出了太多东西，她能完全理解苏映溪的每一分情绪。

没人比爱琴更了解自己的衍生物，这个孩子在等她点头。

只要她说一句“此法可行”，那么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苏映溪也在所不惜。

但是……苏映溪的种种构想实在疯狂，兴许没人能承担失败的代价。

爱琴是想劝阻的，但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口。

而最后说出的话变成：“试试看吧，我兜底。”

随即，她看见那孩子笑了，眼睛弯弯的，很开心的模样。

爱琴便不再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说出的话了。

“我知道，我能在这个时空停留的时间不多了。”

苏映溪轻声道：“在维持虚假世界运转的魔力耗尽前，我会完成想做之事，融合平行时空的时间线，将其置换回真实世界。”

爱琴点点头，“祝你成功。”

“嗯。”苏映溪笑笑。

她会成功的。

也必须成功。

该说的话说完，爱琴却没急着走。她静坐在苏映溪床边，温热的掌心覆上苏映溪的眉眼。

淡淡的金光在昏暗的屋子里一闪而过，苏映溪现在对爱琴的魔力毫无抵抗能力，在眼前黑下来的瞬间就断了意识，陷入沉睡。

爱琴将手从她眉眼处移开，转而轻轻触碰她的脸颊。

灵魂碎片所存在的平行时空，在碎片本体死亡后，失去神明遗留在当下世界的保护，就已逼近崩塌溃败。

已死的衍生物几乎终结了平行时空的存续，爱琴将碎片寻回，却因碎片各自产生了因果，和本体的神明有排斥之相，爱琴无法顺利融合它们。

于是爱琴寻到了当时还未死亡的最后一枚碎片——冰柠。

她将自己的身份告知冰柠，也将末日的真相告知。在看透冰柠的人生轨迹后，迫使她答应替代神明融合灵魂碎片。

于是便有了冰柠的转世——苏映溪。

爱琴在苏映溪十六岁时找上她，强迫她开启一场穿梭时空的“旅行”。

一场注定以死亡作为终点的“旅行”。

实际上，苏映溪所去往的“时空”，并非是灵魂碎片曾真实存在过的时空，而是由爱琴回溯了碎片的人生轨迹，人为创造出的空间。

一个同冰柠炼制的“虚假世界”性质相同的、神明制造的“虚假空间”。

爱琴回溯出逼真的平行时空，将苏映溪投放至其中，令她经历一场又一场属于别人的人生，令她短暂却又真实的成为“别人”。

令爱琴意外的是，苏映溪竟然一次都没有改变过原有碎片的既定结局。

就好像她真的成为了那些时空中的碎片，重新的又活过一次。

一次一次的，为了大局，为了责任，为了所爱，她甘愿牺牲，顺了神明的意，离开被创造的虚假空间。

在原有灵魂碎片的结局到来之前，爱琴将对应的碎片也投放至虚假空间中。

碎片寻到与之相近、甚至一模一样的灵魂气息后，会本能地朝其寻觅、靠近，渴望回归一具鲜活的肉身，以“人”的形式继续存活。

而苏映溪会在不知不觉中融合它们，在平行时空中经历“死亡”后回到爱琴身边。

苏映溪从没有占过谁的位置，或是顶替谁的人生。

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却也都是虚假的。

她踏入了一场神明精心设计好的局。

在这场局中，阻止末日降临是最终目标，连同神明在内的所有人都是棋子。

这一点，爱琴没有对她解释过，但苏映溪应该已经想通了。

在她走过的第三个时空即将行至尾声时，爱琴心软了，没有令她重仿“邵清颖”的轨迹，坠落悬崖生生摔得身体破碎而死。

爱琴第一次提前掐断了虚假时空的回溯，将人带了回来。

那时焰秋还说，这么做会留下线索，会被那个敏锐过头的孩子发现端倪。

爱琴明白，但她不在乎。

反正，以苏映溪的聪明，迟早会意识到其中关键的，无非就是早一日晚一日的问题罢了。

后来，在第六个时空的末尾，当“杨玉凝”坠入深海后，爱琴也立刻将人带回来了。

有了一而再的破例，苏映溪肯定能意识到关键，爱琴丝毫不怀疑。

否则她不会突然间生剥灵魂碎片，将她们送回到原本的平行时空中。

她要抹除遗憾。

不是同情与自己同源的碎片。

因为那确实也是她自己的遗憾。

总有人要倒霉，但也总有人该获得幸福。

舍一人，保全局。

苏映溪做出了和在诸多平行时空中一样的抉择。

爱琴无声注视着年轻姑娘的脸庞，她看上去太疲惫，身体与灵魂都不堪重负。

即便没有之后末日来临的劫数，她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以人类之躯负担神明之力，终究太过勉强。

所以当年，爱琴与冰柠见过临终的一面，决定依从那孩子的预想，创造机会反抗造物主的逼迫时，同为神明的焰秋和云玫都是不赞成的。

指望人类之躯收集散落的灵魂碎片，这就已经是在赌了。

怎么还能指望这具集齐碎片的躯壳不受魔力冲击而爆体，甚至会在拥有自我意识的情况下，相助神明一起反抗创造他们的造物主呢？

但爱琴已被冰柠游说成功，她坚持，笃定，愿意为此一搏。

于是，与她千百年来始终保持统一战线的焰秋和云玫妥协了。

这一次，他们一样信得过爱琴的抉择。

他们对她说：“你们两个不愧是神明与衍生物的关系，都是一样的疯。”

那时爱琴便认可这句话，因为她心知肚明，其实她并不是临场被游说成功的，而是一早便存了反抗造物主的大逆不道之心。

她们确实一样疯。

她们简直一模一样。

而今时过千年，爱琴看着转世回归的“音旋”，当然也是她看顾着长大的“苏映溪”，觉得这孩子相较于从前更胆大无畏了。

毕竟，借着重置时间线的机会倒退时间，从根源上扭转人间被魔力支配的局面，这种路子爱琴连想都不敢想。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敢想。

如若她失败，作为神明必将背负上沉重的代价。

但在人间将倾覆的节骨眼上，她实在不能冒险，舍掉自己的同时，也令无尽生灵失了一层保护。

她当以大局为重，先让大家都活着。

这一点苏映溪明白。

这种逆天而为的野路子，整个世间只有苏映溪有资格尝试。

爱琴也明白。

她们各司其职，各行其事，各担代价。

无所畏惧，无怨无悔。

她们与生俱来的神性在此刻散发光辉。

只是，苏映溪抹平了一切有缘人的遗憾，那么她的遗憾呢，又由谁来弥补？

爱琴幽幽叹了口气，目光落向了房门的方向。

她知道有人还固执地站在门外，被苏映溪的结界牢牢挡着，却不肯离去。

爱琴转回视线，抬手轻轻拨了拨苏映溪额前的碎发。

“那么你呢？遗憾要怎么弥补？”

爱琴轻声问道，也没想得到回答。

苏映溪不准备将当年预言的末日真相告知给世人。

她也不准备告别。

时间倒流魔法一旦开启，她的身份就会在历史中被抹灭，再无人得知“音旋”曾活过一世。

她的故人不会为此伤心。

他们被困在了有冰柠的过去，而音旋会死在没有冰柠的未来。

从此往后，世间只剩苏映溪。

爱琴知道自己不该再心软，然而时至此刻，她难免动摇。

摸了摸苏映溪的头发，爱琴眼中流露出温柔与怜爱。她无声告别，随即消失在夜曲宫中。

临走前，爱琴破了苏映溪施在房间内部的结界，将婷汀放了进来。

门外，婷汀几乎在感受到结界破裂的瞬间就冲了进来。

她看到苏映溪安安静静地躺在床被间，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眼帘紧阖着，已经昏睡过去了。

婷汀有些后悔方才的逼供，明知那孩子身体有恙，即便她想要隐瞒什么，自己也该循序着问，不该逼她的。

现下又搞成这副样子，婷汀心疼了。

她伏在床边，小心地探了探苏映溪的气息。

微弱，但好在平稳。

婷汀幽幽叹了口气，手掌无意间触及床上一角还未散去的温度。

她愣了一下，有些意外，还有些莫名。

看着屋内紧闭着的门和窗，婷汀想不通。

刚刚，是有谁来过了吗？

她只短暂地思考了一瞬，便不再纠结了。

婷汀握住苏映溪的手，很轻的摩挲着，试图暖热她冰凉一片的指尖。

现在除了照顾好她，婷汀什么都不在乎。

只是没想到，苏映溪这一沉睡，便是连续七日未曾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