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转千载 第278章 末日

冰柠等了半晌回音，但没有等到，只感觉到方才神明凌厉起来的气息渐渐散去了。

“呵呵。”冰柠环抱着手臂轻笑，“我能把这理解为你的回答吗？”

“作为神明，我是不可以滥杀无辜的。”

“哦，是吗？这么说来倒像是我占了你的便宜一样，你岂非没什么途径奈何我了？”

神明低语：“平行时空之间相互融合碰撞的趋势加大，待到隔绝着时空与时空的壁垒彻底破碎的那一刻，整个世间便将崩塌倾覆，再不复存在。我们这些最初被创造出来的神明也好，世间衍生存在着的生灵也罢，都将消失彻底，化为宇宙尘埃，沦为真正的弃子。”

“所以并非是我等甘愿回归各自的封印之地接受困囚，而是我们不想彼此赖以生存的这个世间崩碎，更不愿无数生灵在未明状况之下便轻易丢了性命。”

冰柠敛起面上神情，“你们凭什么确信，你们寻找到的造物主指示是正确的？”

神明似是一怔，“什么？”

“你们虽逃离了封印之地，却还践行着神明的守护职责，如果只是这样便引起造物主的不满，激发其泯灭世间、归化一切为虚无的心，那或许造物主大人早就出于某种别的真正缘由，想要令所有人消失呢？”

冰柠眯起眼睛，“究竟是你们还做过什么伤天害理、违背天道的事情，非得令造物主抹杀不可，还是我等存在一早便成为失败的造物，迟早都要消失呢？”

神明：“……”

“你真的有信心，按照追踪到的造物主的指示去做，就能救世人逃脱一劫吗？”

冰柠话音刚落，她头顶的天空忽地发出了如同玻璃碎裂的声音。

尖锐的咔嚓一声之后，天空一角被割裂开来，无尽的黑光涌入，像瀑布一样很快弥漫了这处地域。

冰柠挑了下眉，轻轻的“哎呀”一声。

“被那种不明物质沾染到，怕是就活不了了。这等天崩地裂的场景，世间独我一人能看到，怪可惜的。”

“神明大人，你这么急着将真相掀开给我看，就是因为时间紧迫，你希望我抓紧去死，按照你的计划，代替无法直接回收灵魂的你，恢复成完全体吧？”

冰柠听到了神明的叹息声，那人说：“余下几颗已经历经投生降世、拥有各自机缘的灵魂碎片，它们沾染了各个时空独特的气息与缘法，已经与我的本体不相近了。”

冰柠哦了一声，“所以，同样被错误投放，产生了属于自己的缘分的我，同时也是继承了你最强神力的我，成为你心目中最有可能回收灵魂的人，是吗？”

“是。”神明未加隐瞒，“我已拟定了计划，可令你抵达各个时空回收灵魂。你……愿意吗？”

“愿意什么？慷慨就义去死吗？”冰柠耸肩，“那真是抱歉，我还没有活够，也不信任你们所谓的造物主。”

神明再次沉默了。

“与其依照造物主的指示，哪怕活下来也要终身囚于封印之地，还不如推翻造物主的幕后统治，建造一个新世界。”

神明倒吸了一口凉气，流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意味，“你未免太狂妄了。”

“主动出击总好过被动，我只是没那么保守。”

神明忽地笑了起来，“明明是我的衍生物，个性却与我天差地别。”

“天差地别？我看未必吧。”冰柠翘起嘴角，仿佛能够看到神明实体一般，在不断从天空裂痕处倾泄而下的宇宙漆黑物质旁，她盯紧面前的某一点。

“你若完全不认可我的狂妄，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呢？别说什么神明不可滥杀无辜的话，若是真能死我一个换来无数生灵存活，我不信你肯由着我胡闹。”

神明：“被你看穿了，其实我们神明内部在此事上也是有分歧的。主张乖顺回归封印之地的被称为保守派，像我的话，比较主张出击，甚至动过念头想要大逆不道地干掉传说中的造物主。嗯，我是主战派。”

“哈。”冰柠笑了一声，“你这一派有支持者吗？”

“有，我的祭司们，象征并主管着海洋、星月的神明。”

“哦，海洋神，星月神，听起来很厉害。”

神明大约是摇了摇头，“他们并不。”

“……”冰柠顿了顿，这位神明的站队者少，不会是因为她这张嘴吧？就这么对待支持她的同伴吗？

冰柠想了想，“总之，我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在你预言的我的应劫到来之前，我不可能提前找死的。”

神明算是与她达成了一致。

在离开前，冰柠忽然问道：“我们已经见了几次面，你带着上帝视角对我了解透彻，我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神明淡淡道：“我叫爱琴。”

“爱琴海的那个爱琴？”冰柠点点头，“挺好听的名字。”

神明轻笑，离开了这处时空。

冰柠挂着笑意的脸立刻阴沉了下来，她仰头望着破碎到已经不再湛蓝的天空，不可避免的忧愁袭上心头。

她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世间的末日会被她赶上，还需得她处理。

冰柠叹气，她到底是什么命啊？

苦啊……

比起冰柠瞧着还算淡然的模样，音旋却是傻眼了。

什么末日，什么天崩地裂，既然是这种程度的危难迫在眉睫的话，那为什么距今又过了千年，她生活着的时空还稳定地运行着，没有崩塌？

音旋心里一紧，是冰柠做了什么吗？

三界之中令冰柠烦心的事情越来越多，其中婷汀是最能给她惹麻烦的那一个。

婷汀本想着冰柠重活一世，即便过得平淡些，在人手下效力也不算什么。

但当冰柠个人的名号打响，又代表升云殿与魔界交往密切，成为三界共同仰慕的人物，做了很多，却成了出头鸟遭人忌惮，婷汀首先心里不平衡了。

婷汀与冰柠商量过，希望她脱离升云殿的管控，既然已经做了当下的很多事，完全拥有了自立门户的根基，便可以通过日渐壮大的神血族，也成为独立的神明。

但冰柠拒绝了，她对占据神位这种事没有兴趣，也不爱操更多的心，毕竟现下她已经足够身心疲惫。

婷汀却不甘心，倘若冰柠此生愿意做一个无拘无束的普通人便罢了，但偏偏她参与到了神明争权的战争之中，站队升云殿，还是因为冰刃选择了栢文。

人言可畏，冰柠与魔界修好，在神界之中地位水涨船高，慢慢的，世人口中的评价就变了风向。

神界对冰柠的态度几经转变，从最初的敬仰，到渐渐有了质疑，再到最后连自己人都忌惮她功高盖主。

婷汀瞧见他们不定的心性就窝火，没想到时隔千年，还是难以改变人心的本性，抹不掉人性之中天然存在的怀疑。

这个神界不配得到冰柠的守护，就和千年前一样。

婷汀后悔了，她当初就不该让冰柠留在这里，或者说一开始就不该让她降生在这里。

她该带着冰柠隐居的，带冰柠过上闲适平淡的生活。

婷汀觉得，她好像再一次做错了选择。为了弥补，冰柠懒得做的事情，她可以代劳。

令冰柠不再屈居人下，拥有配得上她实力的地位，是婷汀现在最想为她做的。

婷汀的本意是好的，然而，她筹谋的一切并非是冰柠所愿。冰柠也实在无心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争名利。

天裂的速度加快了，世人眼中看不到的东西，冰柠尽收眼底。

神秘的漆黑物质渐渐笼罩世间，太多的人受此牵连，性命受扰，却还搞不清楚究竟。

冰柠拿自己的力量对天裂修修补补，然而成效不显。她无奈，望着崩裂的末日之景束手无策。

音旋看着那位大祭司成日发愁的模样，她的为难与心底的恐惧没人能够理解，她也无法将末日的真相与人诉说，以免被看不见的人们视作居心不良，有意挑起恐慌。

音旋心想，似乎就要到了冰柠死亡的节点了。

回忆的速度再次提快，视角混乱晃动，冰柠的这段记忆灰暗又绝望。

曼莎的事情发生了，婷汀为冰柠造的势被曼莎阻碍，她被婷汀视作不得不教训的出头鸟。

在冰柠培育的白兰花海之中，身为预言师的曼莎被夺去双眼，堪堪保住一条性命。

婷汀之举大大出乎冰柠的意料，冰柠连续很久心思都没放在神界的琐事上，竟不知道婷汀在背后搅弄了多少风云。

决心除去不知好歹的栢文，婷汀杀上了升云殿，却被得到消息而来的冰柠阻止了。

冰柠挡在栢文之前，难以置信地看向婷汀，“你要做什么？”

“他不配你的效忠，我早劝过你自立门户，你不肯，我替你除了他。”

“你是忽然疯了吗？”冰柠震惊，“你还对曼莎动手了？”

“是她活该，自以为是地阻碍我。”

婷汀到底还是被冰柠拦着，没能对栢文动手。在暴露了自己对升云殿除之后快的意图后，婷汀潜逃了。

她虽避开了事后的风波，却无疑将冰柠推上了风口浪尖。

婷汀是成心的，冰柠不认可她替选的道路，但婷汀要逼着她做出改变。

她再也不能看着冰柠一条路走到黑，重蹈过去的覆辙。

付出可以得不到回报，却不该得到报应。

未雨绸缪，对付那些已经对冰柠生了忌惮与异心的神族，应当应分。

曼莎被伤得很重，她的眼球发生不可逆的损毁，升云殿以治愈为主的梓冉也无从下手。

冰柠悄悄去看过曼莎几次，站在门外没有进去。她听着曼莎歇斯底里的吼叫，心里压抑的连呼吸都会疼。

曼莎原是个天真烂漫的人，有时候娇气些，却又十分要强，这些年里硬争得了神界最强预言师的名号，心心念念的终于有了超越冰柠的地方。

虽然曼莎一直不甘屈居冰柠之下，但她又偏偏是最敬仰冰柠的那一个，抱着学习的心理，总爱在升云殿里黏着冰柠，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

冰柠其实很喜欢这个同僚之中年岁最小的孩子，对她一直很照拂。比起栢文那个做哥哥的，冰柠更像是个称职的姐姐。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因为一手把她带大的婷汀，而与曼莎和整个神界站在了对立面。

栢文也来到了救治曼莎的屋外，他看着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冰柠，叹了一声劝道：“这件事不是你的错。”

冰柠扫了他一眼，“与其安慰我替我脱罪，你还是有骨气些坐稳你现在的神位吧，免得你太弱势了招人算计。”

栢文被狠狠噎了一下，不说话了。

没多久，冰柠也潜逃了，被神界众多人穷追猛打讨要说法，被逼急了无处落脚的大祭司去了魔界暂避。

与她交好多年，已经掌管魔界的陌珀二话不说十分义气地留下了她，许诺只要她愿意，想留多久都行。

冰柠不无感激地笑望向陌珀，“有你这句话，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倒也不算全然白费。”

陌珀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千辛万苦筹谋多年，为神界做出巨大的贡献，又费心带来了神魔两界的和平，却如今被亲近之人算计，得不到一句感谢便罢了，却得来了报应。

她心里有气，难以疏解，陌珀的仗义之语多多少少宽慰了她，让她觉得多年功夫不算白费，还是有人念着她的好的。

冰柠在魔界之时也未消停，她研究着治愈之术，想试着能否治好曼莎的眼睛。

没有解读预言能力的预言师形同废人，曼莎那么要强的一个孩子，可惜，也太可怜了。

但冰柠做了多番尝试，终究还是失望了。曼莎自己的眼睛已无力回天，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除非……

她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眼眶，慢慢拧起眉头。

神明预言她会死于自己存在时空的注定缘分。

如果她真的必须要死的话，在死前将这双眼睛换给曼莎，也算可取之策。

谁叫曼莎遭难与她脱不了干系？谁叫婷汀的欠下的债活该由她来还？

冰柠为自己做了一则预言。

预言师本不该为自己预言的，但冰柠打破了规矩，破例预言了自己的未来。

就如神明预测的那样，她看到了自己的死亡，甚至还有自己久远的未来。

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的她，其实并不难接受这个结果，只是冰柠没有料到，自己竟会是那样的一个死法。

冰柠相信自己的魔力，也相信自己所见的未来，她诡异地沉默了很久，连陌珀都轻易看出了她的异常。

陌珀没能问出冰柠发愁之事，只能瞧着她日渐消沉，郁郁寡欢。

但突然有那么一日，冰柠的脸色由阴转晴，好似想开了一样，开始广施恩德，为魔界往后的千秋万载做打算。

冰柠担任大祭司时，手边一直带着一柄权杖。这器物跟着她时日久了，受她魔力浸染产生了“灵”。

冰柠给它取名，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应景，就叫它“浮生”。

她将权杖镇压在魔界最常发生异动的火山，想要保魔界未来千百年的安生。

陌珀知晓她的举动后，感动的都要哭了。

冰柠笑道：“不谢，替我看好权杖。”

陌珀信誓旦旦地保证，“那必须的，你放心。”

冰柠来到魔界有一段时日了，她收到了冰刃的传信，请她回神界一趟，地点约在了白兰花海。

陌珀知晓后，算算日子恍然大悟道：“再过几天不就是你的生辰吗？你哥哥应是同往年一样，想要送你礼物吧？他是不是还想借此机会造个台阶，迎你回神界？”

冰柠笑了笑，没有说什么，等到约定的时间到了，她便动身回了神界。

临走前，陌珀送她，冰柠平静地望了他半晌，说：“再见了。”

陌珀微微一怔，听着她的话音不太对劲。

这哪里像是短暂的道别，倒好像是诀别一样。

但他这一荒谬的念头只刚一闪过，还没来得及验证，冰柠就走了。

音旋追上冰柠离去的步伐，回溯的画面再转，她已身在白兰花海。

冰柠与冰刃这对兄妹重逢在了花海间，四周环绕着的雪白花瓣纷纷扬扬的，清新淡雅的香味轻飘飘从鼻尖划过。

音旋站在他们二人不远处，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冰刃束着长发，脸上带着一惯温柔的笑意，他轻声道：“冰儿，闭上眼睛。”

音旋的瞳孔骤然一缩。

冰柠维持着微笑，什么也没说，顺从地闭了眼。

以往很多年，每逢冰柠过生辰时，冰刃就会提早为她准备贺礼，然后在送给她时神秘地笑着，叫她闭眼，再将包装精美的礼物放在她手上。

无论冰刃送什么，冰柠总是期待且喜欢，会表达对哥哥的谢意，会珍藏他送的礼物。

一直都是如此的。

冰柠闭着眼，她感受到了冰刃的魔力流转，感受到一股冷寒之意乍现。

下一秒，一支魔力凝成的冰锥化作利器，刺入了冰柠的心口。

冷冰冰的利刃，就和冰刃的名字一模一样，带着一抹银光，毫不迟疑地刺向了她的心口。

她最爱的人，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至亲，在这一刻与千百年来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充满**的信徒一样，要将她拉下神坛。

音旋下意识捂了捂心脏的位置，那柄以冰凝成的刃，仿佛跨越了千年的时光，再一次刺穿了她。

冷意蔓延到全身，她的呼吸频率完全紊乱，心口上并不存在的伤神经质的疼起来，心脏像是要从内部撕裂开来。

果然……如此。

冰柠没有睁眼，她听到冰刃微微发颤的声音，他说：“这样就好了，这样神血族就可以交差了。”

冰柠的心口向外渗着血，她没有捂住伤口，也没有将冰锥拔出。

她问：“这样就好了吗？”

冰刃顿了顿，“是，这样就好了。冰儿，不要怪我，这是保全我们的最好办法。婷汀叛出了，但你总要给神界一个交待……”

“不怪你。”冰柠没有看他，眼帘微微掀开，“欠了的命，总归是要还的。能以同样的方式还给你，我其实很高兴。”

然而冰刃并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他只是逃避，飞也似的转过身，离开了白兰花海。

扔下了冰柠一人。

冰刃没有听懂的话，音旋听懂了。

在这一刻，音旋心里曾有过的异样与怀疑得到了证实。

冰柠作为黎湘重生者，她并没有如婷汀所料，被封印了过往的记忆。

冰柠记得千年之中的一切，记得哥哥曾经是被她亲手以冰棱刺穿了心脏送离世间，记得她挖掘了坟墓埋葬哥哥。

她记得所有，包括以不能被人所视的灵魂体状态陪伴着婷汀度过千载，看着姐姐为了她铺平重生后的道路，抹去了祖神在世间的一切恶名。

冰柠带着冗长复杂的记忆，换了新的身份重回人世。

所以她学什么魔法都极快，被称为天才。

所以她建造了神使森林，收容被她遗留的力量异化了的神兽。

所以冰柠还教过陌珀如何掩饰魔族的气息，以至于陌珀千年后化身栢文的神使红杉，潜伏的异常成功。

因为她亲眼所见，婷汀是怎么把魔法师刻意分化成了神与魔两个阵营，人为地赋予他们不同的立场。

没人比冰柠更了解婷汀设下的关窍。

当音旋意识到这一点时，曾有过的所有不解都得到了解释，直觉也被验证了。

婷汀希望冰柠能重新开始，于是封印了她的记忆。

但婷汀高估了自己，她又怎么能做到以被转化的魔法师之身，去封印世间的祖神呢？

婷汀的记忆封印魔法，实则从未生效。

而冰柠理解婷汀的一片苦心，故而从未表露过自己持有漫长记忆的真相。

冰柠或许是不忍婷汀独自一人记得所有，她想要为姐姐分担，以寂静无声的方式。

冰柠注视着那个熟悉的背影飞速离开了白兰花海，她一直在等冰刃回头，哪怕只担忧地回望她一眼也好。

但冰刃始终没有，他离开得十分坚决。

或许，是因为冰刃认为，强大如冰柠，不会因为这点伤而死。

他不担心，也就没有回头。

冰柠脸上没有怨恨，她平静地向后仰倒，躺在茂密的花海丛中，看向头顶满是漆黑裂痕的破碎天空，未知的黑暗物质还在不间断地落向世间。

花海外围着的人不少，冰柠知道那些人是谁。

他们是跟着冰刃来的，充当监刑人的角色，各个身上带着她熟悉的气息，体内还运转着自己炼制给他们的神血丹的力量。

冰柠听见了欢呼声。

他们在白兰花海之外的地方，欢呼着她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