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转千载 第188章 啄木之鸟

时隔太久，扶摇与赤瑾之间的战争始终都未停止，但杨玉凝与孟静彤、宋雪瑶两人，却是许久都没再相见。

杨玉凝没有想到，再次会面之时，会是在她的据点里，在地下那片空间极大且坚不可摧的牢狱之中。

此时她站在地牢之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长，令她看上去无比孤寂。

地牢之下隐约传来痛呼声，声嘶力竭的，也不知道是发源于谁。

孟静彤和宋雪瑶得到了看守之人送来的饭菜，拿饭盒精细装着的晚饭，显然不是对待阶下囚的标准。

细看那菜式，闻过其滋味，这两人心中有数，是杨玉凝送来的。

她们各自纠结了一时半刻，还是选择将饭菜吃光，至少要在现阶段活下去，才可能抵抗往后无尽的折磨。

叶云肖走到楼外散步，瞧见地牢边的那个身影，那人就静静伫立在墙角，失了魂一般。

“杨队长，你不会是在等饭盒被送上来吧？”叶云肖上前打趣道。

杨玉凝微笑着摇头，“不等了。”

她迈步走向办公大楼，与叶云肖错肩而过时，听见他说道：“还是那句话，若你可以劝她们归顺，我不是不可以放她们一条生路。”

杨玉凝顿住，侧头淡淡道：“叶会长，我若真如此做了，便是引狼入室。不是针对扶摇协会而言，而是针对我自己。”

叶云肖眼珠一转，“你果然还是对她们有恨的。”

“不应该吗？”

“应该。”

杨玉凝耸肩，丢下叶云肖，自己回屋去了。

她这副模样，被躲在办公室窗帘之后的夏会长看了个完全。杨玉凝那副表情，大抵是不支持她暗中行动将那两人抓来的吧？

杨玉凝是恨她们，但她心里很清楚，这两人一旦进了扶摇的门，便只有死路一条。夏晴舞是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人留在协会中的，所以她们非死不可。

比起杨玉凝，夏晴舞或许更加憎恨作为真正叛徒的孟静彤和宋雪瑶吧。

那两人对杨玉凝的算计，她始终难以遗忘，当年杨玉凝肯在袭击赤瑾总部时放她们一马，便算是还清了孟静彤残存的那点恩义，所以现在，该到她们付出真正代价的时候了。

夏晴舞从来没有想过要从她们两个嘴里撬出重要情报，无论她们知晓什么，她都不在乎。

她命令审讯之人严加拷打，就单纯的是想要她们在死之前经受酷刑，好好体会一番杨玉凝当年在地牢之中时的心境。

仅此而已。

夏晴舞变了很多，在彻底掌控了扶摇分会之后，她的行事作风愈发狠辣，凭铁血手段在东大陆上再次扬名。

没人敢拂逆夏会长，生怕惹了女魔头的晦气，平白丢了小命。

但畏惧夏晴舞的人中，从来都不包括杨玉凝。

杨玉凝还是会在接下来的每一天，按时按点地做好饭菜，叫人送去给牢里的两人。

直到有一日，看守传话来，说孟静彤想要见见她。

十二天了。

她犹豫了，她不想再下到阴暗的地牢中，不想再闻到那里糟糕的气味，不想再近距离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但说到底，她最不想看见的，是经过多日严刑拷打后的孟静彤和宋雪瑶。

审讯之人的手段，她心里清楚。她想，她大概没法接受对方要死不活的模样。

可她还是去了，挺着身体和心理的不适，没用引路人带着，自己掌着灯一步一步走过阴冷湿滑的阶梯，寻到了孟静彤所在的牢房。

彼时那人正蜷缩在墙角，奄奄一息的。

孟静彤的样子已经不是狼狈可以形容的了，她身上没有什么好地方，浑身血迹斑斑，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有的地方已经感染了。

杨玉凝看着这一切觉得眼熟，让她想起三年前的自己。

也正是因此，她控制不住地反胃，不是因为孟静彤，而是因为当年同样落得如此境地的自己。

夏晴舞是在向她表明什么吗？这就是夏晴舞下令拼命折磨她们，却又并不指望从她们身上得到情报的原因吗？夏晴舞想为她报仇……

杨玉凝闭了闭眼，背转过身不再看孟静彤。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想见我？”

“今日有人拿着蚀骨水来，逼迫我喝下。”孟静彤声音嘶哑，显然身体已经受到毒药腐蚀，“我想知道，当年是殷紫尘这样对待过你吗？所以她是我们之中第一个死的？”

“是。”

“为什么？”

“你的问题我无法解答。”杨玉凝淡淡道：“这个答案我同样想了很多年。为什么……谁又能将原因告知我呢？”

孟静彤笑了一声，“寻觅不到的话，就放弃吧。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答案。”

杨玉凝半晌无言，而后又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以此来与你做一个交换。”孟静彤坐正了一些，道：“北边的东羲联盟已经与赤瑾有了同盟之实，赤瑾多年来复建未果，近日在与扶摇的较量之中屡战屡败，失利之人很多都被东羲出手相救过。”

这在杨玉凝听来并不难理解，东羲联盟的存在是出淤泥而不染，他们所秉持的信念经久不变，就算是盟主之位已禅让给其他人，东羲的行事作风在这些年中亦是没有半分改变。

那或许是一个很理想主义的组织，他们想要平衡魔力者与非魔力者之间的关系，令双方和平相处，彼此共享安乐。

像这样的理想，杨玉凝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可惜造化弄人，她的那点信念，终究被岁月消弭的一干二净。

孟静彤继续道：“更早些时候，赤瑾之中被怀疑有暗鬼搅局，泄露协会机密，才导致与扶摇之间的战斗屡战屡败。吴会长上下排查了一遍，并未发觉什么端倪。但后来，有个传闻在协会之中散开，说是一向在两片大陆战争之间置身事外的东羲，已经将卧底根植于赤瑾内部。”

东羲会做安插卧底的事？这倒是与杨玉凝素来的认知有些不同，她默默听孟静彤说了下去。

“经排查，赤瑾内部的确有人与东羲互通往来。那人隐匿的极深，哪怕通信被截获，我们也没有查出此人身份。”孟静彤提及此事时，不由皱了皱眉，“那人拥有一个对外联络的代号，啄木鸟。”

啄木鸟？

杨玉凝微微一挑眉，赤瑾协会这些年已经渐渐接受自己仿佛丧家之犬的实际情况，他们内部人心乱了，不再思量着怎样振兴协会，而是利用残存的实力及时享乐。

苟利便是如此，自打做了行动队三队的队长后，行事越发飘忽了，否则也不会在一处享乐之地被杨玉凝抓获。

名震一时的赤瑾协会如此下去便真要散了，哪里还用扶摇多方面打击？

像这种内瓤已经腐烂发黑的组织，安得长久？

赤瑾曾像一颗参天大树，给予众人庇护。所以东羲派去的卧底扎根在赤瑾内部，拟定代号啄木鸟，便是要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好好整顿这个已然失了气数的魔法协会。

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东羲是好意也说不定。

杨玉凝听完，她想，孟静彤将重要的情报吐露给自己，也许是希望自己将此事上报，让夏晴舞和叶云肖念及她投诚的举动，放她一条生路。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要与我交换什么？”

孟静彤接下来的诉求却震惊到了杨玉凝，她与自己猜测的完全相反，不是为了求一条活路，而是希望杨玉凝能够痛快地杀了她。

杨玉凝愣住，面对这个不合常理、也不像孟静彤的要求，她迟疑了。

“为什么不想活了？”

“我出不去了，夏晴舞不会放过我的。”孟静彤了然道：“她想报当年的仇，想折磨我在痛苦中死去，我都明白。”

杨玉凝捏紧了双拳。

“既然如此，我退而求其次，不再追求生命和自由，就只希望得一个好死。”孟静彤看开了，她定定地望着杨玉凝的背影，无声地笑了。

“我欠你的终究要还。所以，能不能请你在得到偿还的同时，给我一个痛快？”

“我不会亲手杀你们的。”杨玉凝道。

自从殷紫尘死后，她开始畏惧死亡，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尤其是曾经亲近之人的。

即便不经她手而死之人，也常常无礼地闯入她的梦境，用她最熟悉的脸孔，一直一直望着她。

杨玉凝心底是怕的，所以她总是在梦境降临时挣扎着清醒过来，抹去一头的冷汗。

“我不会动这个手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杨玉凝冷淡道：“你想死在我的手上，想让我记得你的死因，一辈子都忘不了。”

孟静彤点了点头，“你还是那么聪明，将我的心思轻易看透。不愧是你，玉凝姐……”

听到久违的称呼，杨玉凝的心颤了一下，她僵硬地转过身，与孟静彤对上视线。

孟静彤那张脸上布满黑色血痕，只有眼睛还是明亮依旧，像是猫咪一样晶莹。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想以这种方式激起我的愧疚，你在做梦。”杨玉凝狠心转回头，“我不会愧疚的……”

孟静彤听后也不再多言，她得到了杨玉凝的回应，这会儿便安静下来，任由杨玉凝落寞离开。

又是五日过去，在孟静彤和宋雪瑶被抓来十七天后，夏晴舞叫来了协会中的骨干人员，商量如何处理掉那两人。

其中多数人赞成扶摇协会采取用惯了的老法子，就是将阶下囚装进麻袋，扔到海里，飘离故土，一生难回。

但杨玉凝不同意，“她们哪怕要死，也要留有全尸。”

杨玉凝说话，没人敢反驳，就连夏晴舞也只是默默注视了她良久，在她的眼中确认到了坚持，就点头了。

夏晴舞决定判她们两个水刑，她答应放她们不被海浪淹没，却没打算要放她们死的体面。

处刑地点就在阴冷的地牢内，明日黄昏时执行。

杨玉凝听后脸色并不好看，却没有再说什么。

这一夜她梦魇不断，时而梦见儿时之事，时而又想起在赤瑾两年，时而看见一生中最狼狈的、那个在地牢中苟活的自己。

梦境一个连着一个，虚虚假假，真真实实，折磨得她不住冒着冷汗，手不自知地抓紧了身下床褥。

祭歌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她房间，见她这般痛苦的模样，便叫醒了她。

重归现实的那一刻，杨玉凝头脑还没清醒，她迷茫地睁开眼，一时间分不清梦境与真实。

“玉凝，还好吗？”祭歌拿袖口帮她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杨玉凝怔怔地转脸看向身边的人，对方拥有一张她很熟悉的面容。

她遵从了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支起身体向祭歌怀里扑去，直到靠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才渐渐冷静下来。

祭歌被她忽然间的举动搞得一愣，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杨玉凝或许是将她认成了夏晴舞。

但祭歌还是及时揽住那人发抖的身体，手指抚过她的长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安抚着。

“为什么啊……”她听见杨玉凝颤着声音问着。

祭歌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所以没有办法回答。

杨玉凝紧闭着双眼，微微抽着凉气。

年少之时，她何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如此？会活成这个样子？

如果早知道这一切，如果早知道……

杨玉凝的拳越握越紧，指甲狠狠嵌入血肉中，留下清晰的痕迹。

她二十三年的人生中，没有什么事情是真正衬她心意的。

无论是被遗弃在孤儿院，很长一段时日遭受欺凌……还是被选入了赤瑾，不情不愿地过了一段当官的日子……亦或是背叛了东大陆，成为人人喊打的叛徒、助纣为虐的恶人……

到了现在，她终归是要与有仇怨之人做一个了结了，她以为报仇之时该是痛快的。

可惜，那种感觉如今竟一丁点也没有。

杨玉凝心绪难平，呼吸紊乱，心口疼得厉害。她体内过盛的魔力不受控制地澎湃，翻江倒海地流窜在四肢百骸，随时都有失控爆体的可能。

祭歌察觉不对，没多犹豫，覆在她背后的手微微一动，朝她体内打入了一股刚猛的魔力，生生打散了她瘀结在身上各处的力量。

杨玉凝浑身颤了一下，脑中仿佛有一根弦啪地断了，她身子随即瘫软下来，昏睡过去。

祭歌轻手轻脚将她放回床上，借着床头夜灯幽暗的光，沉默地看着她煞白的脸色。

她伸出手，指节轻轻抹去了杨玉凝眼尾溢出的泪花。

祭歌叹息一声，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道：“再这么下去，我这招牌你是非砸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