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转千载 第18章 后悔

她忽然就松口答应了，晴霁还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艾米利娅在门边等了他们片刻，眼见他俩一站一坐都在桌边发呆，她也没再催促，只是熄灭了殿内所有的烛火，推门自己走了。

“等等！”

熄了灯光的宫殿内顿时阴气森森的，晴霁浑身泛起鸡皮疙瘩，一瞬间觉得脑后发寒。她紧跑两步跟了上去，凯尔文随后。

下山的路上，晴霁走在她旁边，瞥着小姑娘的侧脸，忽地说道：“妹妹，感觉你好像变了很多。”

“没有变，是你不太了解。”艾米利娅随口回应道，匀出一个眼神给她，“不习惯？”

“倒也不是。”晴霁摆摆手，“你这副不装的样子，看着比从前顺眼多了。”

“哦——”艾米利娅拉长语调，很不走心道：“那好吧。”

倒是凯尔文走在她俩身后半步，遗憾似的叹了口气，心里默默怀念之前那个总是温温柔柔，笑意盈盈的小姑娘。

他现在瞧着眼前这个性子冷淡，对凡事都漠不关心的人，总觉得与她之间的距离相隔甚远，即便此人近在眼前，也好像浑身蒙着一层看不透的雾，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赶去西南的路上，艾米利娅随口问了晴霁一句，“你们神界的争储一事，现在如何了？”

说起此事，晴霁脸上多了几分神采，不无骄傲道：“目前我占据绝对上风。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当时在沙漠中出手相救，还将解救人族的美名让给了我。”

艾米利娅听后，淡淡反问道：“但即便如此，你父亲依然没有选你为储。”

“啊……是这样。”

“晴霁。”艾米利娅看她一眼，微微叹气道：“事已至此，究竟是你们神界实则并不急于立储，还是天神打心眼里不愿意选择你啊？”

晴霁：“……”

凯尔文在一旁笑了一声，“只怕是后者，就她那个脾气，估计不能太得天神喜欢。”

他话音刚落，晴霁一记眼刀就飞过来了，凯尔文缩缩脖子不作声了。

艾米利娅轻笑，“与你那道貌岸然的姐姐比贤淑温和就算了，你只做好你自己，保持一份心性纯良就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再收敛些你的脾气。”

晴霁黑着脸，“知道了。”

凯尔文提起了新的话题，“说起来，你那个姐姐与你可是一母同胞啊，你们姐妹之间究竟是怎么闹到如今这种不死不休的地步的？她先前几次派人来人间针对于你，看得我都跟着紧张。晴霁，你到底哪里得罪她了？”

“扯淡，我从未得罪于她。”晴霁没好气的，“是她自己心气太高，接受不了自己在灵力方面的平庸，总要以己之短来比我之长处，自找苦吃，心里不平衡就渐生怨妒，演变着成了滔天恨意，就非得要与我不死不休了呗。”

晴霁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她仍沉着脸色，说道：“我小时候很亲近她的，有什么好事都想着她。父亲更喜爱她一些，我也没有嫉妒。是她不义在先，打从立储之事传出，她便频频对我下手，开始是想要废了我，在灵力一事上重新压我一头，后来便是想要斩草除根，置我于死地。”

她阴鸷着神情，咬牙切齿骂道：“就她那副样子，靠着装乖扮柔博取好名声，能支撑多久？没有真本事在身，她得了储位又能坐稳几时？她不仁，我便也不义，她要杀我，我便杀她，不死不休……试试看，究竟谁能活到最后！”

此事私密，是神族王室内部之争，艾米利娅与凯尔文都不便插嘴。

在艾米利娅看来，若是晴霁真能在未来承袭天神之位，那当然好。等到她与凯尔文这个笃定的魔界继承人一起登位之时，或许三界将迎来难得的太平。

神魔天生不两立一事，这种思想在于宣传，若是晴霁与凯尔文在位的百十来年，将这种连起源都不知为何的仇恨平息化解，多年之后他们的后代之人未必还会如当今这般，成日喊打喊杀非要将对方灭族。

没有意义之事少做为好，真就是有朝一日神或者魔消失了，于对方而言又有何好处呢？既然没有，眼下何必如此？

艾米利娅叹气，可惜，此事非一日之功可以解决。前路漫漫，且长着呢。

黎明之前，三人抵达西南地界。西南与北境截然不同，凛冬时节气候依然暖和。此地多山，植被茂密，水源丰富，少人居住的山林未经开垦，十分原始，偏僻神秘，奥森与莉安娜建立于人界的宫殿便在此屹立。

凯尔文是第一次真正来到混血故居，对此地不熟悉，晴霁本来想说要引路，但艾米利娅瞧上去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当地情况。

只见她轻车熟路地寻到无人区的密林入口，在其中蜿蜒穿行向前，一路奔着隐匿于深林之中的宫殿去。

晴霁与凯尔文对视一眼，两人一言不发，沉默地跟在小姑娘之后，直至前方隐隐约约看到了神界驻军徘徊的身影，他们守着大后方一座被团团包围监视的怪异宫殿。

“人不少啊。”艾米利娅感应了一下，“得有百人，晴幽真是怕他们一家三口插翅飞了。”

凯尔文暗暗皱了下眉头，从昨天开始，小姑娘就口口声声说着“他们一家三口”，好像全然将自己排除在外，不再拿他们当作一家人了似的。

所以，艾米利娅果然是没有原谅奥森与莉安娜吧，虽然她说她不怪，但她也没说过一句原谅。

凯尔文确信，若非昨日晴霁一番慷慨激昂的主和发言，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句打动了艾米利娅，她是真的没打算要来救人，就会放任他们被神界所控，被当作繁衍后代的工具，自由尽失，生不如死。

谁叫他们当年抛弃了她呢？这不是自找的吗？

凯尔文没法置喙人家小姑娘的家务事，眼下他也没有精力顾忌那些。晴霁说得对，他站在魔界的立场上，也是不能容许新的混血进入神界，为神界掌控利用，反过来与魔界为难。因此，此行他们算是再度联手，立场不言而喻。

“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地方，你打算怎么劫人？”艾米利娅征求晴霁的意见，毕竟一会儿要拦挡他们的，是晴霁的同族人。

“如非必要，别取他们的性命。”晴霁说道：“他们只是奉命行事，在此看押。”

艾米利娅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你不方便直接露面吧，一会儿把脸遮一遮，我动手压制他们，你与凯尔文冲入宫殿寻人，带上就走。”

晴霁点头，“明白。”

“还有……”艾米利娅打量一眼她浑身上下华贵异常的装束，只觉得在这黎明时分，她晃眼得厉害，“把你这衣裳也遮一遮，太明显了，暴露你身份。”

晴霁：“……知道了。”

他们三人做好准备，艾米利娅直接动手，打了对方守卫一个出其不意。她的灵力无所顾忌地释放，在这茂密林间生成极大的威压，顷刻间把百余人的守卫压倒跪地。

整个树林间的枝叶哗哗作响，气压骤变，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这股威压不针对晴霁与凯尔文，他们经过被压倒在地的众多守卫身边时，如过无人之境，自如穿行，一直到了宫殿门前，推门而入。

艾米利娅殿后，最后进入了那座曾居住多年的宫殿，回手将殿门封死。

室内黑漆漆一片，没点烛火，窗子也被刻意封死，一丝光都没有。晴霁打了个响指，指尖燃起一簇火苗，勉强地照着周围的环境。

“这什么啊，看不清……”晴霁叹了口气，“我夜盲。”

凯尔文有样学样地在手心捧起火光，“就你们神界那种处处金光刺目的环境，夜盲算什么，你过了这些年都没有被晃瞎已经是奇迹了。”

晴霁：“……”

艾米利娅绕到他俩前头，也不需什么外在光源照明，宫殿之中的路全在她的脑海中。

“跟我走。”她带领着身后二人，在昏暗的室内穿行，走到了一间房门前。那是她父母从前住的房间。

艾米利娅站在门前，定了半晌，蓦地抬手推开了门。屋内有光，是燃着蜡烛的，只是光芒黯淡。

她抬眸向屋中打量，床，桌椅，柜子，布置摆放都还和她记忆里的一样。但她一时间没有在屋里看见奥森和莉安娜的身影。

直到凯尔文在她背后轻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有些不确信地指了指床头和窗子之间的狭窄缝隙，以及床对面的木柜与墙体间的角落，那两处似乎都小心翼翼地蜷缩着两团黑影。

艾米利娅面无表情地踏进门，手上终于也点亮了火光，她站在床尾，往左看看缩在柜子旁的男人。

奥森形象潦草，全无旧日风光英气，他见到凑近照射的光亮时，下意识地闭紧了眼，把头偏过去，都没有看一看来人是谁。

他手上脚上都拷着沉重的铁镣，最大程度地限制了活动，脖子上也拴着一条漆黑的链子，在脖颈一圈缠绕地很紧，链子的另一端被牢牢钉在了墙上。

艾米利娅没有说话，她凝目打量拘束着奥森的东西，察觉到其上透着一股特别的力量，将奥森的灵力完全抑制住。

这就是晴幽拿人命炼制出的武器，似乎比她在北境山上见到的那种效果更佳，已非只能短暂抑制灵力，而是变成了一种长久的禁锢之物。

她转头又走向床边，那里缩着的一团黑影便是以同样姿态被拘束着的莉安娜了。

莉安娜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蓬头垢面，头发乱糟糟的挡住了大半张脸，整个人好像已经被摧残得精神有异，听到声响就战战兢兢的。

看起来，晴幽对他们神界的前火神还算手下留情，没折磨地过分了，但对魔界的水长老便是分毫不留情，只留着她一条命充当繁衍工具罢了。

晴霁与凯尔文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来。他们大气都不敢出，眼前这副景象令他们过于震惊，晴幽竟然囚禁这对夫妻折磨至此，就连神魔两界的牢狱之中，审问惩治犯罪之人时都不至于此。

晴霁的表情看上去异常难堪，此事幕后主使是晴幽，他们神界的王族之中竟然出了此等心狠手辣之人，她都跟着觉得惭愧难当。

反倒是艾米利娅，作为奥森与莉安娜的女儿，她竟是看上去最冷静的那一个，见到如此情景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神色上也瞧不出有异。

凯尔文觑着她的脸色，心中升腾起十分不好的预感。他觉得，小姑娘的表现就是典型的暴风雨前的宁静。

艾米利娅微微弯下腰来，想把莉安娜脸上的头发拨开些，但她刚一伸手，莉安娜惊恐的目光透过发丝缝隙，映入了艾米利娅的眼中。

莉安娜浑身都在发抖，明明已经没有再向后闪躲的空间了，却还是想要把身体拼命缩起来，离面前人远一些，嘴里还嘟嘟囔囔地问着，“我不会再孕育了，不会！”

艾米利娅的手一顿，就僵在了半空。她觉得，莉安娜可能是将她认成了晴幽。

她不知道奥森与莉安娜究竟被囚了多久，但想来他们自从陷入晴幽手中后，就再也没能离开过这间屋子，有资格进来“探望”他们的，估计也只有晴幽一个。

艾米利娅蹲下来，平视着莉安娜的脸孔。在她的印象中，她的母亲是个十分漂亮整齐的人，即便从魔界高高在上的水长老一朝被打落成为平民，困守在人间的无人之地中，她也是精致矜贵的。

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呢？若是那个从前高贵骄傲的女子，受人所迫困囚于此，只怕早已经自绝了。但她现在还苟活着，只有一种可能，莉安娜是求死不得。

艾米利娅盯着她身上乱七八糟缠绕着的铁链，她被困住了，被那种拿人命刻意堆砌出来的武器。

艾米利娅重新站直了，侧头向门口的方向看去，目光冰凉凉的与晴霁对上。

晴霁被看得浑身一冷，心想她不会是要把眼前之事追责到自己的头上吧？这事她……她不知情的啊……

好在艾米利娅没有发作，她只是站在奥森与莉安娜之间，用足够他们二人听的清晰透彻的声音说了一句，“父亲，母亲，是我。”

莉安娜的神智已经没有那么清楚了，但奥森还好。他先前没有正眼去看来人，只以为是晴幽又来了，要逼迫他们夫妻在监视下行床笫之事，想要更多属于他们夫妻的混血后代。

所以奥森不堪此辱，不愿去看那个每次现身都笑容温柔，但做出的事情一次比一次恶劣无耻的神族公主。

三年多了，他们被困在自己的家中，被看守严密，被戴上枷锁，没有一丝逃出生天的可能，渐渐地他们都放弃了，抵抗只能换来一顿毒打，而莉安娜被折磨得更狠，无论是晴幽还是其他看守都厌恶她魔族的身份，若非还要利用她，只怕她早已经死得面目全非。

三年间，他们时常会记起那个被抛弃在远方的孩子，不可避免地设想如若当初没有将她丢掉，如若在晴幽带人困住他们之时能够得到那个孩子的救助与保护，那么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这世间没人比他们更了解那孩子的力量，也没人比他们更能理解神魔对那份力量的畏惧，所以当年他们才会选择将她丢弃，让神魔的目光不再聚焦到他们身上。

万万没想到的是，神界的大公主私下行动，瞒着所有人制定了围捕他们的计划，拿出提前靠已成废棋的混血炼制的武器，暂时限制了他们的灵力，将他们捉了个正着。

晴幽计划刚开始的当年，奥森与莉安娜就被逼着同房孕育了一个后代，只是那个孩子最终没有活下来。

晴幽心急，孩子在母体中刚七个月时，她便命人生生将其从莉安娜腹中剖出，满心期待着如同艾米利娅一般的混血能降世，但她失望了。

这个孩子的灵力平平，资质太差，就与那些被押在神界孕育出的后代一样平庸。晴幽当场气得发了疯，大笑着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投入了炼器炉之中，顷刻化了烟。

莉安娜也是在目睹了那一幕后精神被重创，往后状况越来越不好。

晴幽拿他们的孩子炼新武器，偶然发现了意外之喜，以他们的孩子为引炼出的武器已经能长久地抑制灵力。

而以此炼制出的锁链，现在正挂在奥森和莉安娜的脖子上。

之后的两年，直至现在，他们还被逼迫着繁育后代，晴幽这次报上神界的是他们孕育的第三个孩子，是个小女孩。她的灵力天赋还算不错，但比起艾米利娅而言完全不是一个层面上的。

晴幽犹豫了，提着她到炼器炉前，临时决定先留她一命。事实证明晴幽的这个选择是正确的，因为此后那对神魔孕育的第四个孩子又是个废材，又被她果断无情丢入了炼器炉，炼制的新武器化作镣铐，正戴在奥森和莉安娜的手脚上。

奥森盯着艾米利娅看了好半晌，猛然认出了她，情绪忽地激动起来，跪爬着想要向她靠近，手用力地伸出去，却连她的衣角都够不到。

“静影？”奥森的声音沙哑地几乎难以令人听清，“静影！”

艾米利娅垂眸看着他，没有说话，但向他的方向移动了几步，让他成功抓到了自己的衣角。

她身上穿着凯尔文从前送的衣裳，今天轮换到穿黄色的了，与神族之人素日爱穿的颜色差不多。

奥森的手死死攥着她的裙摆，血污脏兮兮地蹭在她的裙子上，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了一样，不顾脖颈上缠绕的锁链，拼命昂起头充满希冀的看着艾米利娅，眼中渐渐生出了光。

他一声一声不断地叫着，“静影，静影……”此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艾米利娅的脸色依然如常，看不出愤怒，也看不出悲喜。她不需要问，她知道奥森和莉安娜这些年间一定后悔了。

他们该后悔的，艾米利娅心想着，于是便说：“自作自受。”

她明白他们畏惧自己，她理解他们的选择，所以她说她不怪他们。

但如果奥森与莉安娜当初与她将话说坦白，坦言他们的顾忌与害怕，其实艾米利娅自己就会离开。

可是他们选择了丢掉她，第二次。以为她找不回去，甚至估算她年幼难以自理，可能会就此死去，足够狠心。

分别之时，他们与她没有一句告别。

因为他们绝情，所以艾米利娅这些年也从未想过要回去看望他们。若非如此，如有她的力量庇佑，他们何至于沦落至此？

是他们活该，自作自受。

但是……艾米利娅的目光终于变了，他看着濒临崩溃的奥森，还有已经崩溃了的莉安娜，觉得即便是报应，现下也已经过头了。

何况，就算是报复，也该她动手，轮不到旁的任何人。

她将衣角从奥森手里拽开，冷淡地看着他竭力哀求的目光，只问：“孩子呢？”

从进门开始，她便没有看到被上报存在到神界的那个孩子。

奥森顿住，他摇了摇头，只说不知道，说晴幽把她带走了。

艾米利娅又看向晴霁，晴霁表示那个孩子现在肯定没有被带去神界。

艾米利娅没说话，将手伸到奥森的脖颈处，揪住铁链一扯就将其扯断了。

奥森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果然，果然！这种能限制住他们的东西，对艾米利娅来说什么都不是！

接着，他手脚上束缚多年的镣铐全部被破坏。艾米利娅回身，将莉安娜身上的东西也除去。

“看好她，待在屋里别动。”她说着，向门口走去，凯尔文与晴霁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去哪？”晴霁问。

“外面。”艾米利娅回答她，然后忽地站住了，回首目光幽幽地注视着晴霁，直将她看得发毛。

晴霁：“怎么？”

艾米利娅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神色冷酷得厉害，她说：“晴霁啊——”

晴霁喉头上下一滚动，“嗯？”

“答应你的事情可能做不到了。”她淡淡道：“我现在杀你的同族，你会阻止我吗？”

晴霁心脏砰砰的跳，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而对方也根本没有与她商量的意思。

“晴霁，别阻止我。”艾米利娅扭回头，走到了殿门口将门大开，就看见了外面层层包围着的神族，为首的正是晴幽，她的怀中抱了个孩子。

“阻止我的话，我会连同你一起视为仇人，今日内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