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则脸色很不好。
她联想起那句“毒发受困”,不难想象出他是闯了多少关才走到了这儿。
街上车水马龙,成王府的侍卫小跑跟着一个纵马而起的小姑娘,小贩们眼珠转得极快,一下子就瞧见了后面跟着的成王府马车,顿时就明白了,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一丈。
织吾拉着缰绳,跑出了一段距离才慢下来,不敢确定夷则有没有看清她的暗示。
她在祈祷,祈祷夷则不要轻举妄动。
马车碾在沙石路上,咕噜声都带着沙哑。
“织吾”
不论她强调几遍,成王依旧自顾地这么喊她,“我以为你要跑了。”
她心跳漏了一拍,不甚在意地看了他一眼,道:“这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又何必说呢?”
成王挑挑眉,不置可否,一双看猎物的眼神紧紧盯着她,半晌,他轻轻一笑,道:“哎呀,我倒是没想到小织吾这么懂我呢。”
这话阴阳怪气,书祭暗骂,随即一把夺过车帘,“坐回去!晒久了你又不舒服了!”
“笨丫头,你走错路了!”
织吾一顿,回过头去看,马车停在岔路口,那边是宽敞的大路,通向寺庙,而她则站在了一条羊肠小道上,也不知道前面是哪里。
难怪成王会怀疑她要跑,她还担心夷则被发现了。
她暗呼一口气 ,理亏却气壮地翻身下马,走了过去。
见状,车夫急忙放下凳子。
织吾弯着腰走了进去,迎上他的视线。有些时候,成王就像一只潜伏的毒蛇,一不留神就会要人命。
所以,他大哥防着他自是应该。
“累了?”
一盒冰果饯推到她面前,她垂下眸子,道:“我知道你的过往。”
成王一滞,手指捻起一颗梅子细细搓着,眼底光彩变化迅速,“知道我那点事的人多了去,可不差你一个。”
织吾挑挑眉点头,随即闭上眼靠在窗边。
与人这般静默对峙,她几乎没输过。
半晌后,成王讥笑道:“织吾,给你一个忠告,不要跟我耍心眼,我怕你……赔了夫人又折兵。”
“嗯。”
这一条路是他惯常行经的路,马车夫驾轻就熟就赶着马车到了寺庙台阶下。
成王在书祭的搀扶下从轮椅上艰难起身,没走上几层台阶,额头上便出了汗。
织吾抬起头,看得见高处的寺庙香火旺盛,低沉的钟声响起,击得她心头一颤,瞬间就有一种呼吸不上来的紧迫感。
那模样,看上去她比成王还煎熬。
“你怎么了?”
她紧皱着眉,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我喘不过气,就不进去了,你们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没人回她,她也真的没有力气抬起头去寻一个回答,顺着台阶就坐了下来。
日头照在她脸上,不冷不热,是她感觉不到这温度。
脑中开始回想那日梦里成王的弱点,想了一圈,并没有什么发现。
这个人的人性应该是在当质子那几年就全被磨灭了
她下意识想起,精雕玉琢的小男孩被一群男孩围在中间欺凌的模样,起先他挺直了小胸脯,据理力争,可随着被欺凌的次数增加和手段变化,他变了。
他学会了佯装,学会了阳奉阴违……
织吾沉浸在那些昏暗的日子里,觉得压抑至极,都没有听见有人喊了她几声。
“喂!!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走不走啊!”
书祭保留了最后一份耐心,若她再不搭理,他绝对扭头就走,谁管她今晚一个人在这儿会不会被狼叼走。
她被书祭吼得一震,不满开口:“不会好好说话啊”
书祭气笑了,心道和女子、小人置气不值当,尤其这个女人!
“峥嵘今晚要住在这儿,明早礼佛,我来带你上去,免得你死在这儿,脏了佛门净地。”
“我走不动!”她没好气道。
台阶上百,可她还坐在最下面的十几阶,书祭长呼一口气,咬牙切齿:“我!背!你!”
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可谁知人家根本不领情!
“不必!我有人背!”她朝一个樵夫招手,糯着声:“这位大哥,我身体不好,爬不上这高阶,可否劳您背我上去,他定奉上酬金。”
粗布灰衣上补丁一个又一个,樵夫放下肩上的柴,憨厚笑着说好,还说不必要什么酬金。
书祭一只手攥紧了瓷瓶盖子,心里安慰自己无数遍才克制住那只手不要把药粉撒出去。
转眼,看见小姑娘利落地被樵夫背起,他嫌弃睨了一眼,“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药,能让人瞬间化成一滩脓水?”
“不知道。”论吓人,织吾也不见得是弱势,“那你知不知道,我可以让你在梦里被万蚁咬死。”
樵夫听着两人对话,笑着道,“姑娘说的可是真的?梦中能伤人?”
她两只手交叠在樵夫颈前,重重点头,“当然,若有机会以后可以让你看看,就当报酬。”
书祭有一丝诧异,这姑娘平日里冷若冰霜,今儿个怎么还对一个陌生人态度亲和了起来,他怀疑地多看了两眼。
可这樵夫那模样太过普通,皮肤黝黑粗糙,看着就是长年干农活的脸,那双手就连指甲缝里都藏着一丝泥垢。
感觉到他的眼神,樵夫不自然地将手指绻起藏在手心,面上露出难堪,讪讪道:“这几日农忙,没来得及洗漱就出门来砍柴了,但姑娘放心,我没碰到您衣裙。”
织吾道:“无碍,你的手比某些人的手干净了多少倍呢。”
两人一来二去,气氛算不上好的到了寺庙门口,樵夫不经意道:“这寺庙台阶可真高,寻常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没福气来这儿,今儿托姑娘福了。”
织吾笑着道:“我也是托别人的福~~书祭,他要在这儿在到什么时候啊?我还想麻烦这大哥来把我背下去呢。”
那可好,不然背这死丫头的活指不定又要落在他肩上,“明日用过午膳。”
“好嘞,姑娘,届时我再来接您。”他拿着织吾从书祭身上抢来的两个白瓷瓶急忙转身就走。
“那两玩意儿拿去药房卖,好价钱。”
书祭手高高扬起,狠瞪着眼,织吾微微缩起肩,大喊一声:“你不想帮王爷就直说,何必来威胁我!”
“织!吾!”
“书祭”
后者声音冷清,伴随着轮子碾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带着浓烈压迫感。
织吾急忙抬起头,往成王身后跑,自然地推着轮椅往前走,几步后,她看见樵夫已经进了林子,一眨眼身形就不见了。
“峥嵘,这丫头抢我的药送人!”
成王伸出手指按压眉心,这两人几乎没有一刻不争吵的事,如今甚至上演小孩子的把戏了,“她想要就给她,你和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
他摆摆手,织吾推着他调转反向往里去。她呼吸仍旧不畅,只要不过分动作,就还能忍受。
书祭在身后小声嘟囔:“她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
“娘们儿唧唧。”
闻此,成王一怔,他没想到这种话会从这个小姑娘嘴里出来,又配上一路吃瘪的好友,他发自肺腑的笑出了声。
*
大殿内诵经声朗朗,成王虔诚地敬了香,在小沙弥的带领下绕去了后院厢房入住。
“小九,你就住我隔壁。”
织吾颔首,不愿再多说话,便回房休息了,就连用膳她也没有出来。
屋内莲花香始终淡得出奇,她把它放到枕头边,仍旧觉得不够,好在聊是如此,她浑身的不适也得到了安抚。
山里的夜,寂静黢黑,比城里都多了一分。
她以前住在伯都,也没有今夜这般感觉,紧张不安。
“咚咚咚”轻微敲门声响起。
她不耐烦道:“我说了我不舒服要休息。”
“女施主,方丈让我来给您送安神香,您刚才进殿时,他看出您身体不适。”
听上去是一个稚嫩声音,她挣扎着起身开门。
一个灰袍小沙弥手里托着一叠香,样貌青涩,看见她出来便笑着开口:“女施主可是觉得呼吸不畅?我们寺庙地势高,常有香客感到不适,今夜您点这个香,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会好很多。”
“谢谢小师傅,顺便也帮我谢谢方丈。”
小沙弥给的香果然凑效,很快就没那么难受,甚至像她的莲花灯那样让人的四肢百骸都感到了畅通舒适。
在这样的安抚下,没一会儿她就昏昏睡睡。
刚闭上眼就看见一条不见底的长廊,绕着山壁蜿蜒,而红衣女子站在前头,与一群人对峙。
她凑近些,听见那女子拔下发钗抵在自己颈间,嘴唇上下颌动,说了些什么也听不到,而对方居中的男子显然更为癫狂,径直跃上扶手,抢过女子手中物件,转手将她推了下去。
山风猎猎,女子的尖叫声瞬间传了上来。
“峥嵘!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男子厌恶的擦了擦手,将抢来的东西丢了过来,织吾下意识接住,垂眸一看,竟是一对眼珠子!
她吓得甩手丢掉,手心还留着那对眼珠子的温度,抬起头看见男子一步一步朝她走来,面容逐渐清晰。
果然是成王。
只不过他眼角斜着一条长长的疤,插入了发间。
“织吾,不听话的人下场就是这样,只不过对你而言,更甚。来人,带上来!”
她微微转头,看见一个穿着破烂的樵夫奄奄一息被拖了上来,那一块块的补丁早就被血浸透。
她神色大变,猛地冲上去推开两旁的人,自己支起他,轻声问:“你还好吗?听得见我说话吗?”
樵夫没有动静。
可成王有,“你这样问,他听不见的。你得喊他名字啊,不然没了眼睛的人怎么知道你是谁,对吧?十二津的夷则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