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上氤氲起云雾,将对岸的排屋完全遮住。
织吾的手怎么也捂不热,她有些心烦。微风吹动着扶桑花林,拂起她耳边的银丝。
她从雪地上醒来后,就将那大氅丢了,一身广袖素服也令她不喜。
站在事外的夷则两人将她嫌弃的表情看了个完全,令他没想到,织吾这小姑娘背后还有这样的面貌。
夷则低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姑娘,依旧无波无澜,尽量扮演着能独行于江湖的老成人士;再看看坐在虎背上嘴角微挑、半阖着眼的姑娘,却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和手段。
在他眼前,似乎两个形象一冷一热,合二为一后,倒是……更灵动娇俏些。
身侧的织吾轻咳一声,唤回他的思绪。
太簇在这个时候转过身子,看着湖面层层云雾,长叹一口气。
“挽云她不是坏人,虎毒也不食子,她又怎么可能……所以我那时是不信的。
可是,我们的儿子的确消失了。”
整个客栈方圆几里他都找遍了,都没见到小孩。他的小孩没见到,掌柜的小孩也没见到。
他心慌得不行,他已经双手都沾满血了,这一辈子都洗不清,那种内心的煎熬他不愿挽云也体会到。
太簇虽然已经知道情况定是不妙了,但仍旧抱有一丝期待,期待是掌柜家小孩贪玩将他儿子带远了一些。
可没想到,掌柜家根本没有小孩!
之前的说法,全是曾挽云骗他的。他压了多日的情绪瞬间爆发,怒气冲冲找到曾挽云,却见她又变成了起初虚弱的模样。
她颤颤巍巍伸出骨瘦嶙峋的手抚上他的脸,哽咽着喊他,边哭边说自己作孽,竟做了这么多非人的事。
“郎君,我已无颜在世了,你,不要管我了。”
曾挽云眼角流出汩汩血泪,思及悔恨处时还不受控制捶打自己。
此般模样,太簇原本满腹的怒气顿时化为乌有,只有心疼和对自己无能的悔恨。他紧紧抱着妻子,轻声安抚。
孩子,他还会有。他这一生苦难不少,那些人都惧他恨他骂他,唯有挽云,敢挡在他身前为他据理力争。
所以,他可以没有别的,但不可以没有挽云。
“啧啧啧,你们的深情故事,我还要听多久?怎么说了这么半天,还没有说她越来越奇怪在哪”
织吾搓揉着手,眉眼间不耐烦极了。
太簇叹一口气。
“怪就怪在,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是真的她。她吃了我们的儿子,知道我会生气发怒,她就变成那般可怜模样。”
织吾撇撇嘴,嘟囔一句“这鬼东西,最喜欢佯装骗人。”
太簇轻笑一声,“是啊。可是,骗就骗了吧,她身体愈发不行也是真的,姑娘,您是世间少有的。能人异士,可否告知我,即便您没杀她,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织吾没有否认。
“那你为何动手害我呢?”
太簇一愣,缓缓道:“我不可以没有挽云 ,可你不救她,甚至还杀她!”
转过头来,他双目泛红,像是燃烧着两团炽热的火焰,只需一瞬间,火焰便会喷射而出再次仇杀织吾。
白虎怒吼一声,震得山林簌簌响。织吾睨了他一眼,轻笑道:“胆子倒是不小,就是过分愚蠢。”
“而我,讨厌蠢人。”
她一只手轻拍虎身,另一只手一转,那个莲花灯便出现在她手心。
这时,夷则才看见,那盏他见过数次的莲花灯变了样!朝着她的那一半竟是黑的!
他眸光深了几许,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听到身侧的人说话,他低头看去,只见她一脸凝重盯着那盏莲花灯,一动不动。
突然,太簇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织吾从虎背上缓步而来,伸出一只手凌于他的头顶,太簇五官开始变形,像是浑身所有血液都在往上方流去,受了极大的痛苦。
“你杀人无数,心思不正,竟想豢养邪祟,可知那东西会还得生灵涂炭!何况,你还妄想害我,如今便让你尘归尘,土归土,以你肉身化作春泥,养护吾花,也算一种还报。”
眨眼间,太簇便“嘭”地一声四散开去,均匀落入每一株花枝下。
而她,随手一画将自己和白虎护在了云雾之中,未沾染片滴。
这一幕,实在震惊。
远超夷则认识,他回过神看向身侧的姑娘。见她也如是,满脸不可思议,眼底有些湿润抬头看他。
嘴里喃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是以这样的手段杀了你的好兄弟。
夷则一只手紧握着莲花铃,突然他只觉掌心灼热,低头看去竟是那到莲花纹变红了!
他急忙解下欲转头去和织吾说,却撇见织吾跟着梦境中的女子朝排屋后走去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对织吾的认知比想象中要少很多。
“小九!”
夷则追上二人,伸手拉住她,可不要她也像太簇那样被蛊惑。
白虎身上的女子转过头看他,那双眼明亮清澈,嘴边噙着明媚的笑,和刚才对付太簇时的表情可不一样。
只看了一眼,她便又转过头,吆喝着白虎继续。
三人一虎,来到曾挽云死的地方。
她身上的鳞片开始褪去,逐渐还原出曾挽云的模样,一个柔和面容的女子。
“织吾,我等了你好几日了。那子规不可以留在世间,可也确实是件了不得的物件,你将它放到木盒里,用莲花灯烧了,对你有利。”
话音一落,夷则只觉眼前有一道耀眼的光袭面而来。
再睁眼时,就只有他和身侧那个他认识的织吾了。
原先骑着白虎身上的女子消失不见,白虎踱步过来,织吾失神一般骑了上去。
而他被一股莫名的力推开,隔绝于外,就像一开始他和织吾在事外一样。
女子虽然消失了,但她的声音仍旧空灵飘荡而来。
“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与织家那群人没有关系,除了我,没有人可以说你不叫这个名字,你就是织吾。”
白虎驮着织吾走向那片湖,片刻后它独身上来,浑身未湿一寸。
它站在湖边低唬,犹豫了片刻还是不情不愿地去将曾挽云的尸体拖到了扶桑林。
难怪,那片扶桑林红得这么艳丽。
*
夷则还没醒,织吾就已经坐在旁边喝茶了。
南吕趴在窗子边一脸讨好,求着她给他讲讲梦里的故事。
她撇撇嘴,不愿意说。
愈发这样,他越想听。威逼利诱的手段都使上了,最终居然是以一碗调糕藕粉成交的。
他轻功卓越,去买食材返回来自然也很快。
夷则醒来时,只见织吾眼拿小调羹搅动,每入口一次都要皱着眉咂咂嘴,嘴里嘟囔着什么听也听不清。
南吕依旧趴在窗边眉飞色舞,饶有兴致问她:“然后呢?然后呢?那只白虎就把太簇他老婆和儿子吃了?”
织吾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兽王可不是白喊的是吧?你们那个兄弟为什么非要去惹一只饥饿中的老虎呢?真令人费解。”
南吕连连称是,转尔又有些想不通:“那白虎竟然没有中太簇的暗器?”
“中了啊!不过我也不太懂暗器,反正事后我是从它腿上拔下了一跟针,怪长的。”
说着话还摇着头,面露伤心。
“这只白虎是我养大的,为什么一个人会对一只动物下手啊?真的是……”
南吕附和:“这你就不知了,太簇不是人,是狗东西。”
“这也难怪。”
织吾抬眸心虚地瞟了一眼夷则,见夷则没有要拆穿她的意思,才放了心。
之所以,她敢乱编一个她养的白虎吃了夷则一家的故事,完全源于醒来时便见到白虎将南吕唬得一愣一愣的。
那模样,显然是害怕极了。
将他从虎口“救出”之后,他感恩戴德地倒豆子一般,将他和夷则与太簇之间的恩恩怨怨交代了个完全。
夷则一直看着她,见她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和南吕聊着天。
心里有万千疑问,奈何南吕就是一张黏上了的狗皮膏药。
怎么扯也扯不掉。
比如他说:“南吕做的烧鸡很好吃,你要不要尝尝?”
还没等织吾开口,南吕便抢了去:“你又不吃荤,怎么知道我做的什么好吃?我做的调糕藕粉最好吃,对吧。”
南吕生了一双笑眼,笑起来时会露出一颗小虎牙,惯常又闹腾,和他十二津杀手的身份截然不符。
织吾看着他,笑着点头:“嗯。”
她这次醒来后,时常感觉到饿,哪怕根本尝不出味道,但食欲却是不差的。而南吕又是一个让人快乐的厨子,她是愿意附和他的。
看来必须动真格的。夷则将青染剑抽了出来,翻过来覆过去地观赏,嘴角斜斜地上扬,“你说,我这把剑这几日是不是暗淡了些啊?”
南吕叭叭不停的嘴顿时停住,眼珠滴溜在两人身上转,一把捂着嘴,转身就跑,瓮声瓮气道:“你们先聊,你们先聊,我有点事。小九妹妹,稍后再来找你啊。”
他走了之后,织吾大大地吁出一口气,眼角瞥见夷则的眼神。
她紧了紧握着杯子的手,“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那个梦里人……”
果然避不开。
她稍稍侧过脸,眼神飘忽看向远方。
“不是我,夷则,我说她不是我,你信吗?”她的声音在这一瞬间,也有些遥远。
“信。”
转过头,两人视线相撞。他的神情确实是相信她的,可这般信任反而让她更觉负累。
她倏地一笑,“真奇怪啊,我既希望你信我,又希望你不要信。”
说着说着,她靠近了夷则,不避不闪地看着他。
“因为我的秘密,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