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菟轩的位置偏僻,在整个西市的西南角,西侧有两家落魄的小铺面,然后就是坊与市的分界线。由于周围都是平房民居,所以仅仅二层的小楼也能肆无忌惮地承受阳光。
它的门面很干净,没挂牌匾,只在门边挂了一块正菱形的木板。这木牌子是新的,没被洪水浸泡过,上面刻着一只直立捣药的兔子。
大抵因为团月郡以月亮为名,北侧的山又叫做蟾山,所以城中百姓偏爱与月亮相关的名字,连主干道都用了月相命名。南北向的两条大道分别叫朔街与望街,东西向的长街又叫盈街与峨眉街,加上琳琅的店铺名,这使得整座小城充满了文艺浪漫的气息。
大堂空无一人,地板光洁,却没摆桌椅板凳,墙上没有菜单,柜台上连算账记账用的算盘和纸笔都没有。
这很符合跑堂小哥所说“有不好流言”的状况,不过既然敞开大门,应该是有人在的吧,我想。
“你好,你好,有人吗?”我进门呼唤两声。
门帘后传来回应,那里大约是厨房。
一个男人钻出布帘,用围裙擦着手走出来。
“我就是掌柜,客人您需要些什么?”
他个子中等,体型偏瘦,额头眼角有些许皱纹,鬓边有丝缕白发,年纪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
他的目光澄澈,可能用这个词语形容一个中年男性有些奇怪,他的眼球也不似少年般黑白分明,但与绝大多数商人相比,他缺少一份精明。
“请问,昨天有几道菜送到北边的客栈,其中有一道虾仁豆腐,那是您做的吗?”
“是,是我。”他答。
“您的手艺特别好!”我立即奉上夸赞。
“姑娘过誉了,家常菜而已。姑娘喜欢吃,不如留下来用顿午饭?”
我挑着中午的时间段过来,正是此意,不由得猛点头。
然而掌柜搓了搓围裙,想起来大堂里没有桌椅,又伸手将我们往二楼引。
“原本的桌椅都被洪水泡坏了,还有一两个勉强能用的,都在楼上包厢,姑娘介意的话,也可打包带走。”
我摇摇头:“就在这儿吃吧。”
“我们不挑食,您看着随便做几道。”
现在的团月郡,虽说有各类吃食从外地运进来,种类不少,但价格昂贵,便宜的倒也有,却是本地产的烂菜,泡过灾厄的洪水,我不用入口都能看出来。
全交由掌柜安排菜单,主要是因为我懒,不过这样能很容易看出他的人品——究竟用好菜还是烂菜、收我多少钱,如果坑我的话,再好吃的东西我也不会吃第二次了。
我不信任人类,即使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很好,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人类,总归是个极易背叛的种族。
和远非一起走上二楼,在就近包厢的窗边坐下,我推开窗子往外面的街上瞧,看对面屋顶的暗红色瓦片和落脚寻食的大群麻雀,偶尔也看路过的人。
掌柜匆匆往返一趟,送来茶水、花生和点心,才又去厨房备菜。
淡黄色的茶汤表面浮着一圈茶沫,靠近鼻尖轻嗅,可谓是色香味俱无,是品质下乘的劣茶。我也不惊讶,要是去茶馆喝茶,几文钱一壶都是这样的茶,可以当成白水喝。
在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我就不愿喝这样的茶了,连壶带杯子推到一侧,从手心空间里取了两杯鲜榨草莓汁,一杯递给远非。
草莓汁很难得,唯有北边的幽州产草莓,每年的收成由皇室和各大权贵世家瓜分,平民百姓见都见不着,我这份,是从如梦令薅来的。荷冉给贵客安排的果盘里都有草莓,质量不比皇宫里的差,我开开心心地被她贿赂了一大盆。
花生的品质倒不错,一眼看去没有瘪果坏果,剥开一个尝了尝,发现味道也好,鲜嫩,脆生生的,一嚼就知道是今年收成的新果。
为了给接下来的美食留好胃容量,我没动点心,只慢悠悠地剥花生仁,自己吃得少,一多半投喂给远非,不知不觉也剥出了一座小山似的花生壳。
远非这时就像待机状态的机器人,除了被动充电外没有任何自主反应。一直到掌柜端了菜来,他才接收到指令去捏筷子。
我们只有两人,却有三菜一汤,荤素搭配,加上一小碗白米饭。
三菜有焖冬笋、烧羊肉、溜鱼片,一汤则是菌菇虾仁汤。比不得豪奢的宴席,但在家常菜里也算丰盛,看着就已经食欲大开。
我偏好鱼虾,所以吃溜鱼片最多。鱼肉没有刺,肉质细嫩有弹性,滋味偏淡,滑溜溜的,吃起来很爽口。要是可以经常吃到这样的鱼,我大概也能活得更心安理得一些。
远非还是按照他的节奏,每样吃一些,之前总觉得他更喜欢素食,这次仔细一观察,又好像是错觉。哪怕养只小猫小狗,都会有它明显偏爱的吃食,远非怎么会没有呢?我深感疑惑不解。
吃饱之后,晒着暖融融的太阳,我有些犯困。我也在努力思考着今后的生存方针,但有一些倦怠拖拽着我,使我寸步难行。
我觉得不能一直住在客栈里,要有属于自己的落脚点,可又失去了心力,想要敷衍了事,我非常厌恶自己这种敢想不敢做的性格。我希望肆意潇洒,讨厌畏畏缩缩,这样的矛盾一直存在,从未被解决。
下楼找掌柜结了账,我问他能否长期订餐,他没多犹豫,答应下来。往客栈走的路上,觉得浑身懒洋洋提不起劲,心下觉得一来一回好麻烦,要是能直接住在白菟轩就好了。但是那边二层的小楼显然不提供住宿服务,只好作罢。
午后的街边,行人很少,也有三两孩童不睡午觉,跑出来玩耍。他们好奇看我,也许对这样一个捂着兜帽的家伙感到奇怪,但我想起上次被石头砸的事,心有余悸,躲到远非的另一侧走。
我对于轻松、愉悦的经历总是很快忘记,再也回想不起来,对于尴尬、恐慌的经历反而印象深刻,时不时就要联想起它。于是我不得不每日每日寻找能令我幸福的事物,以此抵抗每日每日的悲伤。
下午衙门的官差来找我,带我去看了两处地皮。官府手中的地契质量都还不错,不过最好的那一批却是在地主老爷们手中,不容易取得,我继续犹豫不决。而到了傍晚,我住的客栈房间再次被人扔石头进来。
我的房间在三楼,如果是和之前一样的小孩子,应该没有力气能够扔那么高,我开始怀疑某些人故意针对我。
按理说,我的身份现在只有官府的人知道,因为入城时给他们看过户籍。也可能因为我的显著特征而被一些人认出来,但我不觉得自己会妨碍到谁,或者是影响了谁的利益,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人针对我呢?
我把远非住的那间房退掉,让他搬过来和我一起住,我们两个作息不同,不论什么时间段的袭击都能有所防范。但每次去吃饭的路上还是会被丢石头,有一次是街边的乞丐,远非注意到后,迅速追过去差点把人掐死,还好我喊停喊得及时,这之后,袭击者就变成了清一色的小孩子。
别看是小孩子,他们的恶意却能比成年人还要大,骂的更难听,因为他们还不太能明辨是非,也无所畏惧。
我干脆不再出门了,餐食都请白菟轩帮忙送过来,于是小孩子们频繁地往客栈门口以及窗户上扔石头或是垃圾,编各种顺口溜骂我是不祥的妖怪,跑堂小哥帮我赶了好几次,不胜其扰,然后就发生了更加恶劣的——投毒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