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阳升到半空时左忘醒了,虽然房间里拉着窗帘,但长期生活在冥界,对阳光有着很敏锐的感知。
左忘到客厅时发现萧爻已经在吃早餐了,豆浆,油条,生煎。就异常整洁的厨房来看,早餐应该是叫人送来的——萧爻也不像是会自己动手做饭的样子。
萧爻吃完后就出门了,左忘一路跟着,但萧爻似乎没什么目的地,一直在街上闲逛。
虽然是七月,但早上**点的天气还不算很热。萧爻衣服袖子卷了上去,丝毫不介意露出张扬的纹身。
“桂花绿豆汤,蜂蜜柚子茶,甜糯解暑,桂花绿豆汤……”
“条头糕——条头糕——”
“糕团,馅料随意加——糕团,馅料随意……”
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萧爻脚下像装了陀螺一样,在各个小贩间轮转。
逛了一路,吃了一路。
等太阳开始毒辣起来,萧爻也不在街上晃了,开始在店铺间轮转——小笼包,春卷,西式糕点,咖啡……
左忘跟到中午,以为萧爻吃了一早上已经吃不下午饭的的时候,萧爻又拐进了一家西餐厅。
这一带已经是法租界的范围了,西餐厅咖啡馆什么的到处都是。
左忘不像萧爻,从早上起来连口水都没喝,这会儿头顶太阳正烈,将地面烤的滚烫。
左忘现身,在萧爻不远处跟着他进了餐馆,恰到好处的制造了一次偶遇。
“先生,我就说我们有缘,一起吃个饭?我请。”坐在卡座一侧的萧爻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左忘,热情发出邀请,好像昨天的不愉快没有存在过。
左忘正琢磨这次“偶遇”的开场白呢,既然对方先抛了橄榄枝,他正好接了。
“是挺有缘的。”左忘从容走过去坐下。
萧爻偏过头很轻的笑了一声。
侍应生轻巧地走过来,听萧爻翘着二郎腿靠着沙发点菜。
侍应生本来递给萧爻的是一份中文版菜单,但萧爻非要换成英文的。
侍应生表面维持着礼貌和煦的微笑,但趁着给萧爻递英文菜单的时候还是偷偷瞄了眼坐在对面的左忘。
他应该在想这对面坐着的也不是个女的,非要换份英文菜单装给谁看?
萧爻接过菜单很潦草的选了几个菜,然后又把菜单扔回给了侍应生。
侍应生脸上依旧是礼貌和煦的微笑,但左忘猜他这会儿应该想骂人。
外面的燥热被玻璃窗隔绝了,餐厅里响起悠扬的钢琴声。
“昨天先生走的匆忙,到最后也没回答我的问题。”萧爻放下翘着的腿,也不靠沙发了,双肘杵在桌子上,一脸认真。
左忘愣了一下,没想到萧爻还记着这茬事。可他却隐约觉得对方那一脸认真中藏着几分揶揄的意味,又或许是萧爻本就是那种阴晴不定的性格,所以无论做什么表情都会让人觉得他另有深意。
“左——”左忘顿了一下,渡灵师渡灵时尽量不要在魇界留下过多个人痕迹,留下的痕迹越多,出魇界后受到的反噬越大。
虽然他不大受魇界反噬,但在这个魇界里,他的确不想留下太多痕迹。
“——晚。”左忘看着对面的人,莫名其妙想起了这个字。
“左晚?”萧爻明显怔愣了几秒,随后勾起了一个浅笑,“好名字。木叶纷纷秋风晚,缥缈潇湘左右。”
左忘没听过这句诗,但从这句诗里强行组“左”和“晚”也太过勉强了。
不过左忘再次相信萧爻以前当过教书先生。
左忘突然很想问一下对方一个混黑|帮的为什么会去当教书先生,但想起昨天的不愉快,他换了个方向:“你为什么在歌舞厅当调酒师?应该不是生计所迫或是打探情报之类的原因吧?”
“兴趣。我喜欢尝试各种各样新鲜的事,不仅调酒师,我之前还干过租界巡捕,药材行学徒,教书先生,报社打字员……”
左忘手里的水差点撒出去。
这是黑|帮大佬体验生活?
“当然,每次都干的不是很久。有些需要专业知识和技能的工作是……一些特殊手段弄到的,时间短还行,时间一长就会很麻烦,要学的东西太多,而我又不大愿意动脑子记。就像药材行,刚开始分拣药材之类的活我还能干干,但后面老板叫我对着药方抓药我就干不来了。”
“那老板不怕被你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沉了江?”
萧爻啧一声,“他不知道我是谁,我当时连名字都是乱编的。”
“那你是不是换个地方编一个名字?”
“差不多。”
“那你现在这名字,是真名还是乱编的?”左忘也向前将手肘杵在桌子上,目光幽微。
萧爻眉眼含笑,嘴角却是平直的,“你猜?”
如果遮住他下半张脸,就是风月场上风情万种的纨绔子弟,但如果遮住上半张脸,却是暗堂高座上杀伐果决的执掌者。
左忘盯着他,没说话。
刚才的侍应生端着托盘再次轻巧地走过来,眼睛在两人身上轮流瞟,还是借着往桌子上放碟子的动作偷偷瞟的。
左忘收了胳膊,往后靠,头偏向餐厅中央看那个弹钢琴的洋人。
从侍应生欲盖弥彰的表情来看,他大概就是自己脑补了两个大男人隔着一张桌子深情对视的荒谬场景。
萧爻倒是没动,仍盯着左忘,也不管端上桌的饭菜。
菜还没上齐,但左忘已经对这顿饭不抱有什么期待了——
一碗看不出什么肉的肉碎,上面放了一个圆滚滚的土豆泥丸,最上面浇了层奶油,放了迷迭香做点缀;
一碟像是墨鱼汁意面的,但上面躺着一颗晶莹的蛋黄,撒了欧芹和葱花碎;
一碟类似于超厚版披萨上插着一堆鱼头,像是从沙滩上钻出的;
还有一碗有着不知名大块颗粒的绿色浆糊……
侍应生还在不断往桌子上放菜,脸上依旧是标准的微笑。
看的出来,萧爻的脸色也不太好。
“你口味……挺独特的。”等侍应生上完菜走远后,左忘忍不住吐槽。
“我也不知道这名字长的会是这么个鬼样子……”
“你不认识英文?”左忘震惊。
他震惊的不是萧爻不懂英文,而是不认识那些菜名为什么还要用英文菜单?
点菜看菜名长短?
“不认识啊!”萧爻答得理直气壮,“但就这几个菜来看,他们家应该没有什么好吃的菜,乱点和认真点的结果不会差很多,你将就着吃。”
左忘:“……”我还是喝水吧。
但为了不驳萧爻的面子,他还是将每个菜都尝了一口,字面意思上的尝了一口。
除了那盘乌黑的意面还能将就外,剩下的……
萧爻的叉子也将每道菜扫了一遍,尝完后皱着眉丢下一句“我出去一下”就走了。
和萧爻的接触时间太短,左忘还没摸清他的行事风格。
不过萧爻很快就回来了,走过的时候还带过一阵热风。
一声沉闷的响声。
萧爻放下手里的东西,又恢复了翘着二郎腿靠着沙发的姿势。
两个碗。当然不是空碗,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馄饨。
“一家老字号的,尝尝。”萧爻抬了抬下巴。
左忘没动,“你该不会直接打劫了那家店的食客吧?”
不然不会这么快。
“打劫?能不能换个好听点的词?我又不是没给那两人钱,碗的钱我也给店家了。”
桌子上只有刀叉,还有那碗绿色浆糊里插着的两把勺子。
左忘本来打算从绿色浆糊里拔一根勺子用,但想了想还是让侍应生另拿了两根勺子。
汤很鲜,馄饨也是皮薄馅多,但“珠玉在前”,现在就算让他自己做碗馄饨,左忘也会觉得是人间美味——忘了,他自己不会做馄饨。
左忘吃了一半,才发现萧爻没动勺,“你怎么不吃?”
“我早上吃多了,这会儿吃不下了。”
“那你还买两碗?”
……
左忘说完发现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对方也没回答,他就在沉默中继续吃他的馄饨。
等他吃完,萧爻已经站起了身,不知为什么,这个角度看过去,萧爻身上的张扬、痞气和桀骜都仿佛消失了,剩下的是一种平静和坦然。
“左晚,”萧爻眉眼含笑,不像之前那般阴鸷的笑,而是一个……很贺晚的笑,“后会有期。”
左忘心里升起一股冰冰凉凉的寒意,直觉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
萧爻说完就大步走出了餐厅,留下侍应生的一连串“先生”和一个洋人一连串的“sir”。
侍应生没追上萧爻,朝这边看过来,发现左忘还没走,标准的微笑多了几分喜出望外的真切,走过来的步伐都不太稳了。
“先生,这是账单。”
左忘:“……”
等左忘付完钱出来时,已经找不着萧爻的影了。刚才心底那股寒意愈发明显。
砰——
枪声!
怎么会有枪声?萧爻在哪里?
街上顿时混乱起来,尖叫声不绝于耳。
左忘逆着人流向枪声响起的方向走,一路上跌跌撞撞的,不断被逃窜的人撞到。
走到这条路尽头,街角处围着一圈人,有举着相机拍照的记者,从附近赶来的巡警,更多的是胆大凑热闹的民众。
持枪者应该已经被制服或者逃匿了,不然不会围着这么多人。
左忘扒开人群,在记者手中相机的一声声“咔嚓”声中,看到了地上躺着的人——
萧爻!
左忘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
萧爻腹部的白色衣料已经被染成了鲜红色。
魂灵在魇界里一旦死亡,魇界就会随之消失,不论此时渡灵是否结束,也不论是否成功。
可现在左忘想的不是什么渡灵,什么魇界,地上那个人脸色惨白,眼睛闭着,手捂住的腹部血迹还在不断扩展。他其实什么都没想,大脑一片空白。
可他应该想些什么的,以前渡灵时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在魂灵将死不死的时候问问他有什么执念未了,好在下一次渡灵时多几分把握。
可此时此刻他的脚像被灌了铅似的,挪动不了分毫。
“妈的救护车怎么还不来!”一个光着膀子的小平头怒吼。
“别他妈动我,你们租界巡捕还管不到我头上。”
“拍什么拍,再拍老子把你那破相机砸了!”
被吼的记者是个姑娘,忙收了相机,灰溜溜钻进了后方人群里。
突然,地上躺着的人微微睁开了眼睛。
“大哥——”小平头立马俯下身,但不敢动,怕动出个什么意外来。
萧爻没看他,目光穿过人群,正好撞进了左忘的视线。
他再次闭上眼,嘴角上扬。
魇界要消散了……
左忘记得自己在魇界消散的最后一刻奔向了萧爻,只差最后几步,魇界就彻底消散了。
木叶纷纷秋风晚,缥缈潇湘左右。——出自【宋】汪莘《乳燕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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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