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花月止歇。
八月末的夜晚,微风吹过,携带着雨水泛起丝丝凉意,经由透开的窗牖送至卧床修养的白羽身侧。
她想到今日正午时分,两边队伍在播州城外百里处起锅造饭、检查休整过后继续上路,如今应是已行出了播州范围,到了渝州辖下的一个小镇子上。
这个镇名叫永城镇。
镇子颇小,只有两家客栈,都让商队和杂耍班包圆了。进镇的道路是一条狭窄的水田路,马车无法顺畅通过,只能由人下到水田里抬着另一侧,才不至于侧翻。
白羽的腿暂时不能走动,下午她就坐回了蕊儿家的马车。进镇时,她也被请下车,由孙大娘和蕊儿搀扶着走入客栈。
当天傍晚还下了点雨,白羽远远看到贺六半截腿都陷入水田的泥泞里,肩膀抬着沉重的车辕,和商队里的年轻人一起喊着号子加油鼓劲。
等把所有拉着货物的车都安全护送至客栈仓房时,大雨倾盆而下,大家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这批货要是毁了,那这趟肃州之行就算是白跑了。
钱掌柜领着孙成几个去仓房清点货物,贺老大就赶贺六他们去后院打水清洗,孙大娘早吩咐客栈备好众人的饭菜,蕊儿忙前忙后地给淋了雨的人递布巾、递热水。
白羽腿伤在身,行动不便,早已被扶进房间休息了。
她们进来得早,没有淋到雨,此时的雨线幕天席地,仿若乌云快速在天地间织了一挂晶莹帘幕,细密到空气几乎无所遁形。
雨势愈急,黑压压得让人透不过气。
待所有人都收拾好后,天色已黑透,蕊儿推开她和白羽的房间门,门内一片漆黑,白羽的影子陷在床帐里,无声无息,仿佛睡着了一般。
蕊儿不确定地出声喊她:“阿习姐姐,你睡着了吗?”
推开的门带来屋外的潮湿气息,白羽撑着起身,回应她:“没有,大家都安顿好了吗?”
蕊儿摸黑走到桌旁,将油灯点亮,微弱温暖的光霎时充盈整个空间。
“安顿好了,这边客栈房间多,商队和杂耍班的人几乎都住满了,另一边客栈就安排成了仓房,钱掌柜带着人住在那边,两边离得不远,来往也方便。”
蕊儿口条清晰地给白羽介绍完现在的情况,就走过来想拉她起来,边扶边说:“饭菜好了,我是来叫你下去吃饭的,快走吧。”
等白羽在蕊儿的搀扶下扶着楼梯两边青竹栏杆慢慢下楼时,客栈的小二已经把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汤汤水水端上桌了。
白羽和蕊儿在孙大娘身边坐定,这时,窗外大雨仍未止歇,空气里水汽充沛,墙壁与桌面上都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白羽用手拂去,水珠变为水镜。
没等多久人就到齐了,大家正准备动筷吃饭,只见后厨方向走来一个风韵不减的中年女子,手里托盘摆着几盘时蔬瓜果,热情人急言快语,“今日天时不好,诸位远道而来落宿我这小小客栈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我家那个去地窖里给大家拿酒去了,都是自家酿的海棠酒,不值几个钱,就当喝个乐呵,让我先把刚摘的瓜果拿上来,相逢就是缘分,大家就吃好喝好玩好住好!”
一席话,满堂彩。
几个爱热闹的年轻人站起来鼓掌喝彩,巴掌鼓得都要黏在一起。
刚刚经历了一场令人疲惫的大雨,其实挺需要调动气氛,让大家都换个心情的,客栈老板娘这个头开得非常合适。
由她始,各桌子走动敬酒的、聊天的、结交新朋友的都动了起来。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虽然不知大雨要下到何时,但此时此刻尽兴为上策。
酒食过半,白羽注意到一直待在贺老大身边的贺六悄悄离席,她环顾四周,似乎没人注意到他,她疑惑地凝了下眉,不知道他出去要做什么?
渝州的菜式偏鲜辣,桌上有一道毛血旺很受欢迎,白羽夹了几下就被勒令不许吃了,不利于骨伤恢复。
她无奈只能望而却步,转尝一些调性温和的菜品。
临散场前,潘大夫穿过人群来叮嘱白羽,晚上过去给她换药。
白羽就着蕊儿的手打算重新返回房间等潘大夫来换药,客栈人手少,承了老板娘的情,大家都在帮忙收拾宴饮过后的残羹剩饭、杯盘狼藉。白羽望着长长的青竹楼梯望洋兴叹。
她的腿不着力还是能走动的,即使潘大夫接骨术再高明,伤筋动骨也要一百天的。
就在白羽下决心爬上楼时,突然被人从身后拍了拍肩膀,她疑惑回头就看见提前离席的贺六回来了。手里持着两根疑似刚削成的拐杖?
木质新白,还能看见生长的纹路,但已经过打磨抛光,呈现出圆润的光泽。
凑近了,白羽隐约闻到贺六身上飘来的一丝药香,未及深究,就听他说。
“下午推车的时候,在水田边看到一棵桦木,想着你最近行动不便,有根拐杖能方便一些。”
白羽接过来拄上,眼里仍是惊疑和不敢置信,在她心里,贺六能去救相识两日、仅有几面之缘的她已是不易,还能处处关心,细心妥帖到注意她需要拐杖,并亲手制作。
无疑,他是个很好的人。
贺六在观察白羽拄上拐杖后有没有哪里不贴合需要改动的,看到高度合适,衔接处也稳固时,才放下心来,接着说:“时间匆忙,做得不是很好,你要是觉得不好用的话,等明天雨停了我去店里帮你买两根好的。”
“已经很好了,叶启,谢谢你!”白羽的语气里有种受宠若惊的感激之情。
贺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上扩开一抹笑,朗声说:“你能用上就再好不过了,不用客气。”
重新落宿,安排布置,贺老大那边少不了贺六帮衬,他很快就被叫走了。白羽回头借助拐杖的力道上楼梯,瞬间感觉省力很多,蕊儿人小力弱,扶着她,她都不敢太往她那边倾斜,如今有了这拐杖,真的好多了。
回到房间,白羽等着潘大夫来帮她换药,孙大娘有事找蕊儿,她尚未坐下又被叫走了。
没让她等太久,两刻钟后,潘大夫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面放着一碗褐色汤药,尚还冒着热气,蕊儿随后。
看着这一大一小的身影,白羽坐直了身体,满面惊疑发问:“这是给我熬的药吗?”
“是啊。”潘大夫将药碗端给白羽,看着她喝下去,把自己随身携带的药包拿出来准备好。
一碗药下肚,满嘴苦涩,白羽皱着眉擦擦嘴角,重新扬起笑脸对潘大夫说:“多谢您帮我熬药。”
潘大夫语气淡淡:“这功劳我可不敢冒领,是贺六熬的。”
啊……
又是他啊!
共狱、营救、拐杖、熬药……
叶启究竟背地里做了多少好事。
“来吧,我给你换药。”潘大夫接过空药碗放在床边矮几上,解开白羽腿骨上缠着的绷带,用湿布巾将之前的药粉擦掉,给了白羽一句让她放心的话:“伤势恢复得不错,这几天下雨尽量不要走动,我看你有拐杖了,能借力就不要动腿,好了才没有后遗之疾。”
白羽郑重应答表示自己记住了,再三谢过后,送走了潘大夫。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蕊儿这才讲述她出去后发生的事情。
孙大娘叫蕊儿出去有事情说,说的就是贺六帮白羽熬好了药,他不方便上去,想让蕊儿帮忙端给白羽,于是找了孙大娘传话。
蕊儿拿到药,刚端出后厨房,就碰到了拿着药包,用沸水煮过布巾,刚从大灶房出来的潘大夫,于是潘大夫顺理成章地从蕊儿手中接走托盘,两人一起来了白羽房间。
原来是这样,白羽心想,原来每一个人都在帮助自己,后面要好好报答他们。
一夜雨声烦,清早了无眠。
原本以为只是暂时在永城镇落脚,不日就要启程前往渝州,谁知大雨一连下了三日,商队和杂耍班被困在这个小镇上寸步难行,往前是洪水暴涨的长江天险,往后是不知何时会碰上的播州追兵。
真正的进退维谷。
贺老大和钱掌柜每日都派人去打探前方路况,传回来的情况却是一日比一日糟。
这天清早,马棚承受不住雨水的侵袭,坍塌了一角,有几匹马受了惊,贺六组织了几个青壮年重新修葺。
贺老大从客栈房间出来,站在二楼栏杆处远远看了一眼后院几个干得热火朝天的蓑衣青年,眼神着重在贺六身上停留了一瞬。
忆起前几日有个孩子跟他抱怨,贺六把自己存在钱庄里的钱都取出来给孙大娘了。
他知道贺六行走江湖这些年,花销上一直很节俭,赚来的钱几乎都存在钱庄,他无父无母,那就是他攒的娶媳妇的钱。
怎么会突然间就给孙大娘了?
好奇之下,他把贺六叫来一问才知,原来当初贺六在播州被差役抓走,后来能被释放是因为交了高额赎金,钱是找孙大娘垫付的,如今要给人家还钱。
作为熟知贺六秉性的人,能让他这样花钱花时间花精力花心思去对待的姑娘,贺老大当时就猜到了贺六的心意。
经过这两天,贺六又是送拐杖,又是一天不落的熬药,贺老大总算确定了,于是他敲响了白羽的房门。
“谁呀,我不好走动,门没锁,请直接进。”隔门传来一道有些沉闷的女子嗓音。
贺老大推门而入,先问候伤情:“阿习姑娘腿伤恢复得如何了?”
蕊儿有事出去了,白羽正在桌前给自己倒水喝,敲门声响后转头去看就见进来的人是贺老大。
她愣了一下,连忙回答:“已经好多了,多谢您关心,快请坐!”
“这两天时节不好,姑娘的腿沾不得水汽,还是要多注意保暖。”贺老大端起白羽倒给他的茶水,润了润喉,关心道。
白羽跟这位杂耍班班主接触得不多,此时也不知道他的来意,只能顺着话头聊下去,“是啊,这几天多亏了大家的照顾,您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贺老大捧着茶杯在掌心里转了一圈,话至嘴边又沉吟片刻才道出:“我不知道接下来问的话会不会冒犯姑娘,按理来说是该由父母至亲来提,但贺六没有生身母父,他是我养子,我便托大来替他问上一问。”
这话说的好大,白羽不敢不接,但实在猜不出贺老大要问什么,清清嗓子说:“您请问。”
“阿习姑娘是哪里人?家中还有其他亲人吗?有无婚配?”贺老大语气轻柔和缓,微笑着说:“最后一问,你觉得我们家贺六怎么样?”
……
从白羽房间出来,贺老大隔着栏杆看到贺六他们已经把马棚修好,马匹也喂上鲜草安抚住了,他招手示意贺六上来一趟。
贺六拍了拍阿粥的肩膀,让他把马棚收尾做一下,就带着斗笠上了客栈二楼。
来到贺老大门前,他脱下蓑衣斗笠,抖了抖上面的雨水,将其靠在门口,这才敲门进去。
一进去,就看到贺老大表情颇为严肃地指了指面前的圆凳,示意他坐下。
等他坐定,开门见山地说:“我刚刚去问了阿习姑娘觉得你如何。”看贺六表情惊讶,想要辩驳些什么,抬手让他止住,“我知道你对她有意。”
贺六偃旗息鼓,觉得面上有些烧。
情深似海,少年人藏不住心思。
他强自镇定,确仍显焦急地询问:“她,怎么说?”
“她说你将来会遇到你的命定之人,那人非她,她不能再搅了你的姻缘。这段时间承蒙你的照顾,她心存感谢,日后会寻机会报答,让我不要告诉你。”
贺老大话落,房中空间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感,没有人再说话。
再次响起声音,是窗外雨潺潺,雨珠变大变密,洒落在青黛瓦上的“唰唰”声,贺老大将贺六面前的凉茶倒掉,重新添上热茶,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贺六回神,斟酌着语气说:“阿习姑娘既然拒绝了,她也不想让我知道,那便当做没有这回事罢,日后相处还是像以前一样就好,老大你也不要再提。”
没出息。
贺老大恨铁不成钢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就他这样的还想娶媳妇,孙成那小子都比他豁的出去。
这副窝囊样子,贺老大看了生气,赶他出去做事。
贺六走后,贺老大端起茶杯沉思,阿习姑娘看着像是富家之女,但她只口不提自己的家事与婚配情况,说明这上面必有文章,看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门外,贺六拿起靠在门口的蓑衣斗笠转身下楼,在路过白羽房间时暂作停留,回想当日在播州地牢里,有关白羽讲的那个前世故事,他当时没有当真,现在看来,当真的人的确不是他。
驻足片刻,他正打算回头离开,未料想房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贺六与正要拄拐出门的白羽碰了个当面,两人具是一楞,贺六当先问候:“天下大雨,阿习姑娘要出门吗?”
“不是,蕊儿刚才出去了,我看雨突然下大,有些担心她,出来看看。”白羽联想这么短的时间,贺老大肯定也没告诉贺六刚才的事,于是坦荡回答。
“我陪你出去吧。”
“那,多谢。”
贺六与白羽缓步下了楼梯,来到客栈前厅门口等候,滴水檐聚集起雨水,在檐下溅起一连串漂亮的雨花,墙角不知名的小花草浸没在水潭里,在此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下世界。
“马棚修好了吗?”两人干站着也不是个事,白羽率先打破沉默发问:“早上听说雨太大马棚塌了。”
“噢,已经修好了,阿粥他们正在安顿马匹。”
谈及婚嫁,这件事被贺老大戳破后,白羽倒是十分坦荡,浑身不自在、手足无措的人是贺六。
看白羽站得辛苦,贺六忙搬了一条长凳让她坐下。
白羽道谢后坐下,正想询问贺六知不知道前方路况如何,什么时候能正常上路,就见不远处跑来一个披着蓑衣撑着伞的小姑娘,正是蕊儿。
她没来得及出口的话被打断。
蕊儿收伞,抖抖伞面的雨水,回头新奇地问两人:“阿习姐姐,贺六哥哥,你们怎么在这站着,是在等我吗?”
白羽在帮蕊儿解蓑衣结,闻言只是笑而不语,于是贺六接话:“是啊,阿习姑娘看你出门久不归,外面又下着大雨,担心你才出来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听闻两人的确是出来等自己,蕊儿笑眯眯的,把被雨水飘湿的额发别至耳后,清清脆脆道:“不用不用,就是我爹和钱掌柜的几个账本放在这里,让我给他们送过去。”
“没事就好,先回去吧,别着凉了。”
白羽摸了摸蕊儿头顶的头发,发现除了前额和裤脚其他地方都是干爽的,也放下心来,催促着她赶紧回去换衣服。
两人向贺六道别。
转身之际,白羽前行的脚步被叫住。
回头就瞧见贺六望向她难以启齿的神色,白羽主动停下脚步,让蕊儿先回去。
尚未到午饭时间,厅堂里无人,两人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下,白羽没有说话,安静等着贺六开口。
“阿习姑娘,我先向你道个歉,对于贺老大冒昧找你这件事我很抱歉,虽然你说让他不要告诉我,但我思前想后觉得以一个男人的担当,我不能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心安理得地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贺六表情诚恳,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但我并不想为自己的心意道歉,我与姑娘相识虽不久,但却一起经历了不少事,常言都说于逆境中看人品,我不知你对我的评价是什么。可既然贺老大已为我开了头,我是真心求娶,也愿倾心相待,不知道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让你有所顾虑,亦或是有其他原因,还望酌情告知。”
一席话毕,贺六一直望向白羽眼睛里的眼神垂落在桌面上,像一个等待审判结果的囚徒,每一秒都煎熬。
不过,没让他等太久,白羽很快给了他答案。
“贺六哥,叶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我很感动于你的用心和真挚,但很抱歉,请恕我不能接受。”
白羽亲眼看着眼前人泛着浅蓝色光泽的眼眸里慢慢爬上了一抹失落,但他仍然凝神细听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白羽:“我来此间有我的任务,你也有自己的道路要走,我已经干涉过一次你的命运,也从你嘴里知道我为你们选择的命运并不是你的本意,所以我承诺不会再干涉你的任何选择。抱歉,你将来会遇到你的妻子,她是一个非常热情善良、有怜悯之心的女子。”
这番话说得奇怪,贺六不解,“我确定我不是叶启,可你又怎么确定自己就是一个旁观者角色,而非我命运里的局中人呢?”
[鸽子]年初加月初,我快噶了,这章本来应该除夕发的,结果拖到现在(午休时间偷偷写),日更娘娘能不能保佑我,我日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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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