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梦境,江桃脑海中隐约多出些画面。
有时是她坐在高高柜台上,晃着小短腿,看着经营酿酒铺子的爹爹因为多卖出去几坛酒,揉她发顶。
有时,她会昏昏欲睡的趴在小桌子边缘,耳边传来阿娘教村里面的孩子习文认字的声音。
还有晚上,她会坐在爹爹腿上,望着烛火下为她缝补新衣的阿娘。
爹爹悄悄问她,最喜欢的是爹爹还是阿娘。
她不想说实话让爹爹不高兴,只是的往他怀里躲,说他们都是最重要的人。
爹爹笑而不语,似乎看穿她的真实想法,但没说透。
他说,我们做个约定,不论如何都要守护最重要的人,然后拉钩立誓。
许多记忆都是模糊的,唯一一点她很清楚,那就是和他们在一起,每一天都很开心。
直到,一群身穿浅金长袍,手挂珠串的人,出现在家门口。
不一会,远处山涧中,又爆发出震天动地的诡异地鸣之声。
爹爹为她戴上陨星吊坠,让她藏进大酒缸后的暗格,告诉她,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不能乱跑,很快会有人来救她。
可她透过缝隙,看到那些人在不断鞭笞阿娘,逼问她的下落。
她不允许有人欺负阿娘!
脑子一热把爹爹交代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冲进雨夜,去护住伤痕累累,连呼吸都没有力气,却在拼命叫她快跑的阿娘。
她害怕,可她没跑。
因为她答应过爹爹,一定要守护最重要的人。
小蜘蛛爬到身上她会哭,夜醒发现灯熄会哭,一刻钟没见到阿娘会哭,可她并不懦弱呀。
也许正因如此,才会本能的挡在段理泱身前。
可师尊却冷言道,她的抉择是错误的。
因为她太懒,不想去思考,所以选择了最简单,放弃自我成全别人的方式。
卑劣、无知、且愚蠢。
有没有想过,万一她死去,活下来的人将抱有怎样的心情过活。
说到这时,屋内各种摆件叮咚作响,师尊拼命压制到处流窜暴走的灵气,免得将整座扶月岛夷为平地。
尽管如此,室温仍是不可控的骤降,飘逸的青纱帐冻得如金属般僵硬,梁上、桌面下,到处悬着指头粗的棱棱冰锥。
最终,江桃装痛,才让差点失控的师尊恢复理智。
师尊言辞依旧不留情,训斥不断,手背却探上她的额头,忙问那里疼。
窗外蛙鸣阵阵,屋内倒是出奇的静。
江桃听得到自己均匀的呼吸,仅是静静看着师尊。
她忽然不疼了,绵软小手在被窝里捂了许久还算暖和,讨好般的覆上他似雪的手,眼神存有惧意,“师尊,您不要生气。”
关心则乱,即便知她装病,傅长凛还是彻底检查了一番她的伤情。
他定神下撇,见小人儿微微颤抖,知其失态吓到她了。掀开缄默半晌的唇,“为师从未生你的气。”
从始至终,他都是在厌弃自我本身。
也仅是借着江桃,说给做出和江桃同样举动的那人听,亦或是说给自己听。
“你先歇息,在养病的这段时日,好好思考何错之有,该如何去做,去改。等你痊愈之日再告诉为师你的答案。”
知错需能改,而不是光是嘴上说知,下次还敢。
可她尚且想不透,药效有助眠的成分,她刚醒不久又沉沉睡去。
*
星数祠。
敞开门扉正中,一尊近乎和房梁等高的初代掌门雕像气宇轩昂。
雕像下的供桌之上木匣中,供奉着初代掌门年轻时使用过的木剑,桌子两侧一层层梯形长条桌上,搁置数千盏魂灯。
其中,星点可见四五百盏魂灯长明,更多数千盏早已熄灭。
段理泱挺直腰脊,跪在雕像下已经整整五天。
五个夜晚,他数过一共有七只撞向烛灯的飞蛾。
不知死活又愚蠢,想到这,他无声的,死死攥白双拳。
烁烁烛火映的他脸色更加虚白,冷汗自发隙滴落,明明虚弱的仿佛下一息就要昏厥,可他执拗的和自身较劲,不允许倒下。
本来只罚他跪一天一夜以示惩戒,段理泱的犟脾气上来,竟说要跪到江桃醒来为止。
裴逸问他,如果江桃再也醒不来该怎么办。
段理泱只是咬牙切齿,如恶狼般瞪回去,“不会,她必须醒来!”
裴逸定眸一愣,为之哑然,段理泱无由来的自信说辞,让伶牙俐齿的他一时无言以对。
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在他看来倒是个傻的。
旁人都想减轻惩罚,只有他非要给自己加罚,而且连一点滑头也不知道耍,罚跪又没人看管,偷偷用灵气护体也无人可知,他倒好光用肉身去抗。
倚在门口的裴逸暗叹,真是收了个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傻徒弟。
“……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段理泱听到外面急停的脚步声,嗤笑一声,言辞发狠不过,气息倒是发虚。
裴逸没理会他的找茬,静默了会,又道:“她醒了。”
语落。
段理泱呼吸陡然变得急乱,他咬唇凝眉,纹丝不动比雕像还要□□的身形,终于有了一丝颤动。
“她还好吗?”
“还行,谷中药师去看过了,说是已无性命之忧,就是余毒未清,疼的厉害的时候需服用止痛丹,加上每天三剂汤药吊着,一个月后基本就能痊愈。”
“那就好,那就好……”段理泱听完,这么多天压在心头的石块终于卸除,只是到底有多痛还需服用止痛丹,加上甭管什么汤药都那样苦,她又如何喝得下去?
“怎么,你不去看她?”裴逸以为他会撒丫子似的跑到扶月岛,没想到他依旧低头不起,没有要动身的意思,“觉得没脸见她?”
还真让裴逸说对了,他太丢人以至于无言、无颜以对,第一反应不是去面对她,而是继续躲在祠堂,面对神像与青灯,好像更轻松些。
“躲避是躲不了一辈子的,你该思考见到她之后,该说什么,做什么。”
“……我想向她道歉。”
“不仅要道歉,还要约定下次再遇到同等状况,你会怎么做,怎么避免。”
“我会挡在她的身前,绝对不让她受伤!”段理泱仿佛回到了雷雨交加,可憎青蛇近在咫尺的那天,眼中充满坚毅和杀气。
“嗯……对也不对。”裴逸托着下颌,慢慢悠悠的跨过门槛,自行从香盒中拿出三根香柱置于烛前点燃,插入香炉中,又双手合十对着初代掌门雕像拜了三拜,“你的那种法子是下下策,治标不治本。要从源头找起来,还是你不够强段理泱!”
一针见血,回想那日光景,傅长凛随手一剑轻而易举的斩杀金丹中期妖蛇,如果当时他也那样强大就好了,强大到谁也伤害不了她。
“你师父我根骨上乘,天生丽质乃是修真的上乘胚子,奈何修炼着实枯燥苦闷,我师父,还有傅师叔在世时还会盯着我修炼,他们接连驾鹤西去之后无人管我,我也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那么拼命了,尽管如此,为师也是元婴后期。”
裴逸的这段自夸要是放在别人口中那叫吹牛,虽然不想承认,但他说的是事实。
段理泱不持异议,如果不是裴逸沉迷机关偃术,浪费太多时间,怎么着也该是化神境,更甚突破炼虚也不是不可能。
裴逸边走边说,直到寻到长条供桌之上,一盏油尽灯枯的青铜制魂灯,他捏起魂灯转动一圈,看到柄上雕刻的名讳时,唇线稍扬,“你可知你太师父是谁?”
“知道。”段理泱自是调查过师徒图谱,他不但记得本人支系所有先师,更是将师徒图谱中记载的所有传承烂熟于心。
裴逸不意外,指拂灯柄镌刻三个字,细腻温柔,“你太师父名为路池鱼,不但长得极美,还觉醒了剑意,就是性格恶劣,你看我鬓角的疤就是被你太师父揍出来的,她当时和羽化宫的秘传仙子并列修真界第一美人,长久以来师父只把秘传仙子当做是情敌,谁料,傅师叔转身娶了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筑基期女子为妻,师父她放弃的也快,还祝他们百年好合。”
说着,他还翻起前发露出指节长的疤痕。
段理泱,“……”
通常来说,不应当在小辈面前讲述先辈们的光辉事迹吗?
裴逸居然堂而皇之的跟他讲述太师父的风尘往事,而且他对八卦并不感兴趣。
裴逸转到正题,“众所周知,觉醒剑意和修为无关,有些人可能到达炼虚境也不会觉醒,有些人在金丹,甚至筑基境既能觉醒剑意。当然这种极端例子少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能说,修为越高觉醒的概率越大,通常来说,经历经历过生死、心境突破、悟出道义的修士更有可能觉醒剑意,但也不是绝对。即便是朽天谷,尚存觉醒剑意之人也不过了了二十一人。”
能够悟出剑意之人,绝非等闲之辈,无一例外皆在修真界的历史上留下过璀璨一笔,这也是所有人挤破头都想成为朽天谷弟子的原因之一。
“我这里有几套你太师父丢下的遗物,剑集和炼制本命剑的材料,从今天起就都交给你了,别指望我能替你解答什么,这些书我自己都没看过,你需要自己去参透,去悟。至于能不能觉醒剑意要看命。”
说实话,裴逸所说的所有物品中的任何一样,根本不该是一个刚入门弟子拥有的,放在外界,都能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当然,对于裴逸而言只不过是转手了一个烫手山芋。
“其实星数祠不但是供奉魂灯之所,也是收徒最终的见证之地,只有点燃魂灯,才能算得上朽天谷真正意义的正式弟子。”
段理泱错愕,这一点他还真不知情,“也就是说口头收徒只能算订契,只有达到某种标准之后,才会到星数祠正式缔结师徒关系?
“你理解力不错,大概是这么个意思,每个人考量徒弟的标准的确不同。”
段理泱疑惑,“那么如果一个人一直没能通过所谓的考验,未能点燃魂灯,岂不是至死还蒙在鼓里?”
裴逸思索了番,说道:“也不尽然,朽天谷一师一徒制这般苛刻,筛选出的弟子闭着眼选也不会是歪瓜裂枣,通过考验只是迟早的事情,不过极少数师父、徒弟在没能正式收徒前去世,就算魂灯没能及时点燃,在其死后置办一盏纪念。”
恐怕,只有点燃魂灯后,才有资格接触核心修炼功法,这种做法真是卑鄙。
“只不过啊,现在还没到你点燃魂灯的时候。”
“为什么?!”
“点魂灯那是什么容易的事,需要耗费一滴心头血,能要人半条命的那种,看看你现在气虚体弱的样子,别说取心头血,割破手指也得立马晕倒,但也不用着急,你太师父的东西先拿回去,其他等养好身体再说。”裴逸绕到他面前,打趣道:“我知你尊师重道,是有孝心的,但也不必长跪不起吧?”
“徒儿明白了,下次给您老烧香时我就这样跪。”段理泱冷哼,说着掸袍起身。
这话听的裴逸七窍生烟,徒弟没晕,他要气晕过去了。
段理泱终究实打实的跪了五天,好在他炼体打下些基础,否则这双腿铁定是废了。
即便如此,他刚起身又倒下,重重侧倒在地砖之上,无力再起,段理泱慌了神,掐住大腿想要动起来,发现根本无法控制,双腿麻木冰冷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
看他这样,裴逸气消了大半。
果然,收徒就是作孽,没一个省心的。
裴逸二话不说把他背起来。
段理泱不甘心的挣扎,“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臭小子,你以为我想背你?我还指望你觉醒剑意带师父名扬天下,可别还没发迹就成瘸子,请抛下你那没用的自尊心,你就该像小孩一样老实一点!”裴逸狠狠拍了他一记屁股,再度打击他高傲的自尊。
不对,不是像,他就是孩子。
有时候他装的太老成,以至于忘记是小孩。
报复心极强的段理泱在他的肩头留下一排深深齿痕。
裴逸疼的一缩,叱道,“你这小子一定是属狗的!”
段理泱见他不爽,自己反倒开心不少。
两人打打闹闹,临走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七只飞蛾,围绕段理泱乱飞,仿佛他是一盏明灯。
裴逸嫌恶的腾出手来回扇了扇,道:“奇了怪了,你怎么这么招蛾子喜欢?”
段理泱蹬了他一脚,“小心点,别伤到它们!”
毕竟,是他一个个救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