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天谷坐落于云镜域以东,人迹罕至的群山之中。
此间潜伏数不清的凶兽怪鸟,又常年缥缈云雾,就算是经验老到的猎人,也不敢贸然闯入这片区域,从古至今进去的人就再也没能回来。
越过绵延山嶂林壑,二十多里开外就是一座小镇。
傅长凛登上酒楼最顶层,裴逸已经再此等候多时。
当然裴逸可没闲等,他点了一大桌的菜,喝着自带的桃花酿,边吃边等快活的很。
傅长凛推开包厢门,见裴逸正抓着一把花生米,一粒粒的抛入空中用嘴去接,他顿了一瞬,又渐渐凝眉转身关门。
“师兄,师兄你别走啊!”裴逸见状赶忙起身,长腿差点把八仙桌撞翻。
他跌跌撞撞追上去拦住傅长凛,陪着好脸道:“师兄我真没骗你,确实身受重伤,多亏了吃了老头子给我的那颗灵丹妙药,这不才好了些。”
裴逸向来油嘴滑舌,口中没一句真。
傅长凛自是不信,一震长袖甩开被他紧拽不放的手,这一下,正巧打在裴逸肩头。
“嘶——师兄你想谋杀我啊!”裴逸俊朗五官几乎要拧在一起,痛苦哼哼。
傅长凛摇摇头,知他又在装病。
刚想走,发现裴逸肩头迅速被不断溢出的鲜血染红。
傅长凛静端靠在楼梯扶手旁的裴逸,问道:“你真受伤了?”
“当然了,我骗天下人也不会骗你啊师兄!说到底我这伤情复发,都是因师兄你而起,不陪我上去喝杯酒说不过去吧?”裴逸捕捉到傅长凛眼眸中转瞬即逝的担忧,颇为得以的挑唇浅笑。
傅长凛冷视,“还能喝酒,看样并无大碍。”
“暂时是死不掉,师兄走了可就不一定了。”他见傅长凛不为所动,说起他最感兴趣的话题,“你派我到玄都村不就是想知道我调查到什么吗?陪我喝一杯再告诉你。”
说完,裴逸拖着病殃殃的身体回屋去了。
傅长凛只得跟上去。
裴逸吃下一大把止血丹药,笑嘻嘻的给坐在身侧的傅长凛斟酒,边倒边说,“咱们师兄弟几个好久没一起喝酒了,师兄你尝尝,这是我特地从玄都村带回的特产桃花酿,入口顺滑,不烧喉咙还回甘,极品!”
裴逸给自己斟满,要和傅长凛碰杯。
傅长凛熟视无睹,裴逸撞了一鼻子灰,只得仰头独饮。
傅长凛不喜酒,八年没沾过荤腥,面对一桌佳肴美食,更是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他来此只想得到信息,张口道:“你在玄都村都有哪些发现?”
裴逸撇嘴翻了个白眼,长叹口气趴在桌上,身子骨向卸了力一样毫无正行,和依旧端坐的傅长凛形成鲜明对比。
“师兄你可真没意思,一上来就问公务事,弄得我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这么无趣可是要遭人嫌的。”裴逸给自己夹了几口下酒菜,如同嚼蜡的咀嚼着。
傅长凛不语,也不在意,他遭人嫌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特别是女孩儿!”裴逸桃花眼上下打量傅长凛一眼,可惜道:“真是白瞎了这张脸!你刚收的徒弟不就是女孩,难道她没嫌弃你?”
傅长凛依旧眼皮都不带动一下。
裴逸咋舌摇头,用着一副无可药救的表情,说道:“师兄你真的没有一点自觉性,当初我就觉得我们三个多多少少都有点问题,全部不适合收徒,谁当了我们三个的徒弟,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要说起来,江遇雨那人偏执,在他调/教下的徒弟一定不堪重负,变成性格扭曲的怪物!我嘛,就这样超级怕麻烦,别说是徒弟,就连自己都照顾不来,别人都说我是学容衍师叔,实际上呢,我来朽天谷前也是这副德行。”
“至于师兄你啊,我还以为你一定会收一个那种心怀大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笨小子,谁知道你转头收了个女孩,而且还是江遇雨的女儿!你们那会可是成天剑拔弩张,对视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冒着闪的,你是不知我天天夹在你们中间充当和事佬有多难!”
裴逸等待时就喝了一整坛酒,方才又狂饮几盏,如今稍显酡颜醉了几分,话也变得更多,“当初就连容衍师叔都说我肯定是最先生儿子那个,谁能想到江遇雨那种铁石心肠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他居然是我们中最先成婚的人,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的有些好奇‘恶鬼’和‘妖女’的女儿长得会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嘴脸。”
凶神恶煞?
傅长凛眸底浮光,想起提到读书时,江桃吓到惨白发青的脸,说起来是有点‘凶神恶煞’。
裴逸和傅长凛待在一起二十多年知根知底。
就算傅长凛此刻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可裴逸能看出不同来。
他大惊失色,手上筷子都掉了一只,吓得酒都快醒了,“师,师兄……你笑了!”
傅长凛:?
*
裴逸年岁不大,比祁峥道人还要啰嗦,越说越起劲,话题掰扯到他们第一次见面时。
这些老生常谈的事情,傅长凛听过千百回,他心性再好,耐心也是有限的。
看看天色,快到接江桃下学的时间,傅长凛不耐单手揉碾指节,“现在,该说说到底有何收获了。”
裴逸知晓,不善表达自身情感的傅长凛,焦虑时会无意识搓指,若是傅长凛真的发火,后果可是很恐怖的。
裴逸壮着胆子,舔着脸说,“师兄您答应支付的报酬还没给……”
傅长凛没好气的把一枚紫黑色晶核拍在桌上。
裴逸得到朝思暮想的魂核,爱不释手的把玩半天。
魂核极为珍贵,是一种只产于碧落黄泉之底的矿石。
幽冥境地,碧落黄泉,鸿毛落之不浮,芦花飘零沉底,绵延一千五百里,万千灵魂终焉之地。
寻常修真者根本找不到通往幽冥境地的办法,即使误打误撞的去了,那里每一阵风、一缕魂,都会如成千上万把冰做的刀刃,无情穿过躯体神魂,眨眼间让人魂飞魄散。
可是,傅长凛不但去过,还待了五年。
裴逸清清嗓,不敢无理取闹下去,终于绕到正题,“其实,跟师兄你想的一样,玄都村的事确实和降神教脱不了干系,降神教……复苏了。”
果然。
该来的还是得来。
这话犹如一滴雨,滴落到傅长凛的心池中,溅起的圈圈涟漪,瞬息转变成一重比一重高的汹涌波涛。
尽管傅长凛极力克制,一个失手还是在掌下实木桌,震出一张深陷寸许,骨骼分明的漂亮掌印,就连四条桌腿下陷到地板当中。
裴逸天南地北的扯,晾着傅长凛这么久,实际就是不敢说。
他虽然不知道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他知道,师兄历练归来,整个人都变了。
最直接的变化就是发色,当初墨发如夜,意气奋发的少年,成了暮发成霜,失魂落魄的废人。
世人不知,礼仪风范几乎是修真界标杆的师兄,也有那般病态般颓寂的一面。
可他知道。
“他,找到了没?”傅长凛嗓音有些沙哑,厮磨耳膜。
裴逸他静观撞出叠叠涟漪的酒面有些失神,用摇头代替回答。
傅长凛神色如故,他也清楚跳下地渊的人尸骨难存。
裴逸僵硬咧嘴,努力活跃气氛,“俗话说,好人不长命坏人万万年,江遇雨那种坏胚命大着呢,你也知道他最擅长躲藏,指不定现在就在某个黑暗角落看好戏!”
裴逸哪能不知,星数祠中江遇雨的魂灯已息。
人死,怎有复苏的可能。
“嗯。”傅长凛鼻嗯一声,他知裴逸最懂察言观色,特别是自己的颜色。
此刻,裴逸被他吓得脸色发白,由此可知此刻自己的神情该有多差劲。
他和江遇雨关系复杂。
两人争斗一辈子,互相厌恶对方。
如今想想,何尝不是互相羡艳。
他嫌他太真。
他嫌他太假。
他羡他太假。
他羡他太真。
其实他们都想让彼此别死的太早,毕竟,一个心心相惜的对手世间难觅。
傅长凛仍记得。
江遇雨跳下地渊的时候,如癫如狂的厉声嘶吼,传来的是他的质问,“傅长凛,我此生不悔!你后悔吗?!”
是了。
他后悔了。
非常的。
无比的。
绝对的。
毋庸置疑的。
后悔了。
如果八年前。
他能再早一步,就一步。
那该多好啊。
理性上,傅长凛深知后悔是世上最无用的情感,应该舍弃。
感性上,却无法控制的后悔。
傅长凛浅瞳失光,变得不那么漂亮了。
他从一堆酒具里挑出一只新的酒盏,一语不发倒满。
然后,举起从来不碰,没动过一口的酒杯,说道:“这杯酒,敬江遇雨。”
“对,敬江遇雨!敬第一个觉醒剑意,第一个成婚,第一个生孩子,第一个死去的江遇雨!”裴逸用近乎嘲讽的语气,诉说江遇雨短暂又充实的一生。
垂眸时,划过一息苦寂。
两人望着桌面上,无人举起的酒杯。
一滴晶莹剔透的水滴,沿着属于江遇雨的杯璧滑落,滴水成洼。
窗外雨散云生,风卷残花飘落入室。
彼时,三人一同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