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桃的梦境并不美好。
无垠苍茫雪岭之中月如冰轮,冰雾犹如幔帐轻纱,缥缈又朦胧。
她面前,孤立一名墨发白衣的少年。
他那过分精致的手,执起腰侧长剑,袖中显出来一截腕骨冷白瘦削,不现一分血色的指端,近乎融入漫天雪沫。
剑如凝夜,似泼墨,随意挥舞两下,便无情斩裁不幸路过的六角冰晶,又挽了道剑花刺入少女心脏。
鲜血滴落,似凋零的桃花。
从此,世间多出第三种颜色,短暂的让这处无间地狱逆回三月春。
*
小女孩眉头渐拢成小丘,细密汗珠布满额间,还发出猫儿似的呓语。
“孩子,醒醒,快醒醒!” 老者放缓御剑飞行的速度,唤醒怀中小女孩,浑厚声音直抵沉疴梦底,
小女孩睁眼,眼瞳映出发须皆白的老者担忧之色。
“呜呜,爷爷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坏人要杀我!”奇怪的是‘杀’这个字眼,不该出现在刚满五岁孩子的世界里,江桃却用着软糯的嗓音,说出令人心骇的故事。
她拼命钻进老者怀中,感受到真实的温暖,去焐热在梦里失血冰冷的身心。
祁峥道人满是厚茧的手掌覆在她的发顶,一遍又一遍的安抚,“傻孩子不用怕有爷爷在,况且梦境皆虚妄用不着当真。会做噩梦啊,还不是因为你要见未来师尊,兴奋的一晚没睡?”
祁峥道人话虽如此,心下却知,她噩梦的源头许是与她的父亲江遇雨之死有关。
虽然抹除了她的相关记忆,可是当晚悲惨遭遇,仍旧残留在脑海深处,如同深埋地底伺机勃发的种子,会通过梦的形式渗透。
难道真是因为没睡好的缘故?可是心脏那里还隐隐作痛。
江桃总觉得今日之梦,和以往有些不太一样,至于那里不同,一时半会又说不上来。
“用不着为了一场梦费神,你的师尊要是见到你这幅愁眉苦脸的模样,怕不是得被你吓跑咯!”祁峥道人揉揉她的眉心,手动帮她散去愁容。
“……嗯。”江桃心有余悸,下巴搁在爷爷肩头目视远方。一片片流云从她略显涣散的瞳中拂过,她张手去捞,可惜转瞬即逝,很快从指尖溜走。
当看到第四十三片云飞走,江桃问,“爷爷,我们还没到么?”
“快到了,孩子看看脚下!”祁峥道人御风踏剑,翱翔于缥缈云端之上,长髯白须凭风吹去,自在又逍遥。
顺着祁峥道人所指低头俯瞰,那是一片不现波澜,与镜面无异的湛蓝湖泊,湖中心,有一块近乎纯白的小岛。
渐渐地,小岛从一个小小的点变成大大的圈。
快要落地的时候,‘啵’的一下,穿过类似肥皂泡的光层,两人犹如翩飞轻羽,徐徐坠地。
他们的到来,惊飞一群雪白水鸟,顺带搅乱了周遭松软的芦花。
岛上温度似乎更低,冷的江桃一颤,“爷爷,这是哪儿?”
“扶月岛,你以后的家。”祁峥道人的声音沧桑悠远,肯定而真挚。
家?
真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汇,可能在没有丢失记忆前,她也有一个家。
江桃几乎不记得来到朽天谷以后的事情。
她的记忆定格在一个月前的雨夜,她被压在坍塌破庙之下,奄奄一息之时,冷雾中走来一人。
他身量高,腿也长,走得急却不失仪。
踏水疾行时,腰间佩玉相罄,撞出与无序急雨相映,乱无章法的清鸣,即便身影几乎融进雨雾,也不难窥出一身端正雅致的风骨。
是他,解救出濒死的自己。
当时江桃太虚弱,只瞥见一袭霜白,没来及看清长相就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躺在祁峥爷爷的琅绝洞中。
后来江桃才知道,救她的人是将要成为她师尊的人,傅长凛。
江桃心中雀跃,她终于快要见到朝思暮想的救命恩人,以及未来师尊。
她扭扭身子示意爷爷把她放下,也许是太久没有沾过地,总觉脚下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远远地,就见到一抹熟悉的澄白身影,凝伫在千重芦苇丛中。
祁峥道人唤道,“长凛啊。”
芦花中人徐徐走来。
他脚踏浅水如履冰层,乌靴不浸半点水花,朝着祁峥道人恭敬行了个礼,“师祖。”
江桃好奇的仰颌看去。
傅长凛暮发白衣,清晨薄光投在他的面庞,本就略浅的眼瞳失去原有的饱和,散发慑人心魄的冷光。
礼毕,一眸子撇来,尽是清泠疏离。
说实话,江桃被他拒人千里的薄凉吓了一跳,本能的往祁峥道人身后躲去,过了一会,才敢悄悄露出眼缝偷看。
结果,又撞上傅长凛未挪移的视线,似是端倪,又像生厌。
江桃更害怕了,把自己藏得更深。
说来也很奇怪,今天明明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又有种莫名熟悉之感,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没等她多想,祁峥道人上下打量清减许多的傅长凛,神色忧虑,“你身体恢复的如何了?”
傅长凛自是报喜不报忧,“有劳师祖挂记,长凛已无大碍。”
祁峥道人长叹,“没事就好,其实你无需着急出关,我与这孩子投缘,和她相处月余才稍许明白,为何尘世中人会追求儿孙满堂,承欢膝下之乐。而且夔蕴丹乃是丹溪岛老道亲自炼制珍贵无比,最好静修至完全炼化的好。”
“夔蕴丹已经炼化了七八成,剩余的丹尾药性冥顽且烈,即使继续闭关,短时间也炼化不透,不如寻日里逐步攻克。”傅长凛面透病白,一阵风吹拂浪花般荡漾的芦苇丛,披肩氅衣掩不住清峻瘦削的身骨,拢了拢将要吹散的领襟。
“你既自有分寸,师祖也不再唠叨,不过记住一切以身体为重,炼药制丹需要草药、灵矿一定要开口,用不着碍于情面或是不屑麻烦,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啊,容衍非得从九泉之下蹦起来,大骂我这个糟老头子不可!我们朽天谷虽被称为四门之首,门中弟子数量却远不如其他门派,传到老朽这一支更是脉承单薄,容衍、遇雨去的都早,裴逸那小子又不成气候……”
祁峥道人一捋长须,回忆过往感慨万千,说道最后,更是不住摇头叹气。
傅长凛与他的父亲傅容衍有几分神似,奈何全然没有傅容衍那份自由洒脱,反倒是行端坐正、极重礼数,而且比他老子还要固执。
提及已故之人,傅长凛神色莫测,只是静听也不掺言。
祁峥道人絮叨半天,也觉说过头了,咳了两声随即话锋一转,慎重沉凝,“长凛,你是否真的想好了,她固然是好孩子,可惜未能继承遇雨的过人灵资,终其一生未必能有所造诣……”
“师祖,长凛心意已决。”向来谨遵礼节的傅长凛却悄然截言。
祁峥道人长眉上挑,深看一眼,“当真不悔?”
“无悔。”傅长凛语落,掷地有声,一瞬万籁俱静,仿佛流转云霞,水波涟漪全部静止。
岛上空旷无遮,总有无名之风袭来。
傅长凛白衣胜雪,银丝漫丈如月华倾泻,发丝缠绕一缕缕似有若无的冷檀香,绕过江桃的鼻尖渗入心肺。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都有独特的气息,不论相隔多远多长时间,一旦再次闻到总会勾起封锁在灵魂深处的回忆。
轻嗅着,江桃突然‘呀’了一声,小脸血色逐渐淡去。
她想起来了!
梦里手持长剑杀了她的人,与傅长凛都有一种如流冰碎玉般,摄人心魄的冷檀气息。
梦中少年发色是黑色,虽然和傅长凛不同。
但是,他们的相貌却是别无二致。
只不过梦里那人,更加恣意,年少。
江桃指着傅长凛奶声奶气的大叫,“爷爷,他,他就是那个坏人!”
两人皆是不解,不知她从何处得来的结论。
祁峥道人惑道:“坏人?”
江桃抵咬下唇,着急到跺脚,“对!梦,他就是梦里的坏人!”
祁峥道人恍然,原来她还惦记着那场噩梦。
傅长凛是出了名的严苛律己,不枉私情,他若是心存恶念倒是好事儿,至少会让他看上去更有人情味一些。
“爷爷,我不喜欢这里我们走吧。”江桃扯着爷爷被她揉出褶来的衣角就要走。
“是谁一大早拉着我出门,急着要来见未来师尊,现在怎么突然变卦了?”
奈何江桃年纪小,不知从何处开口,“可是,可是……”
成人难以理解小孩子心智单纯,且无逻辑可言,喜欢和讨厌一个人,会因一场梦境彻底转变。
江桃的力量太小,根本拉不动爷爷。
“那可不行,初代掌门立下的第一条规定,谷中修士一生只能择收一名徒弟,无论这个徒弟今后是生、或死,只此一人,如何教导徒弟,旁人搀和不得,即便是身为朽天谷谷主、身为傅长凛师祖的我也无法僭越,若不是这条门规限制,朽天谷没准与其他几大宗门一样早已门徒遍天下了。你还小,辨不清梦与现实的区别,但是要记住,不要执迷于虚拟幻境,多着目于现实,用你的眼,你的心,去判断他是好还是坏,是善或是恶,好不好?”
爷爷表情是江桃从未见过的严肃。
“真的不行?”她的语气带着哀求,泪水在眼眶打转。
祁峥道人冲她无奈摇头。
江桃丧气极了,自弃般的松开手,心中充满委屈。
她也知道,梦不可信,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祁峥道人叹息,“她尚且年幼,又是个可怜的孩子,往后可就托付给你了。”
傅长凛,“是,师祖放心。”
“孩子,去吧。”祁峥道人把她往傅长凛的方向轻轻一推,“以后要是有人敢欺负你,记得来琅绝洞,到时候爷爷为你做主!”
这话,显然是冲着傅长凛说的。
傅长凛心性、剑意无人能及,授业传道自然绰绰有余,只怕他初为人师非曲既直,要走不少弯路。
爷爷声音越来越远,江桃蓦地转头,却发现他已经遁入半空。
“爷爷,别走,求求您别丢下我!”小孩子情绪来的极快,泪水一下噙满眼眶。
江桃急的去追,搅浑一滩净水,水花雨点那样飞溅,直到天际光点消失不见,她才茫然停下,豆大泪花不要钱似的砸落。
傅长凛鸦睫压低,静静看她,仿佛有无尽的耐心等她恢复冷静。
过了好一会,江桃才不得不接受留在岛上的事实。
“哭够了?”傅长凛蓦地启唇,声如戛玉敲冰,雨落寒潭。
小女孩肩头一颤,无声点头。
“你,过来些。”他的话语,仿佛充斥着不可违抗的牵引力,江桃心凉了半截,带着视死如归的意味,赤脚踏入没过脚踝的浅水。
一步,两步,缓慢的走向傅长凛。
“再靠近点。”
她又走近几小步,直到垂眼瞥见那抹雪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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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