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父亲出轨,这个家完了,一拍两散,孩子的世界末日莫过于此。
郑虔母亲的末日要具体得多,比如他带走了家里的钱。他认为那是他的,然后不告而别,留下幼子与弱妇。
母子相依为命,靠一点嫁妆钱过活。
幼时贫穷,捉襟见肘。稚童虽懵懂也知比较,玩具坏了没有新的,衣裳越来越紧,鞋袜不是很大就是很小,节假日从不走亲戚,不大有同龄人与他做朋友。
以前不是这样,父亲生意尚可,对孩子不吝啬,对妻子一开始也是好的,至于后来怎么变差,不是突然一差到底,大概渐渐嫌她寡淡,一年到头几套素净衣裳,头发总是那个样子。
以前不知她就是这样么?此一时彼一时也,读书人嫁他这种小商人,着实与有荣焉过一阵子。家里经济逐渐宽绰,仍然不爱打扮,那也不是不行,只要青春永驻,却又会老,谁还肯忍。生意上应酬颇多,读书人十分清高。遇着更为年轻貌美精明能干的女子,谁还犹豫?
或者妥当安排家眷生活再走不迟,不过老婆孩子还会再有,本钱没了一切从头开始,他没有把握。摊上不负责任的男人,若想将来好过就要接受现实。人生最难莫过于接受现实,此关非过不可,独自养家的辛苦还在后面。
除了做手上这一份工,下班抄抄写写直至凌晨。后来普及打字,每天便伴着敲击声入眠。织毛衣做缝补,收银打杂,都是给没本钱没本事的女子预备的活计,辛苦得财,甚是微薄。
由此遭遇可以看出,读书人千万不能穷,一穷就是一辈子,翻不了身。郑虔绝不多读书,将来什么赚钱做什么。鱼跃龙门还是鱼,不是成了龙的腹中物,就是做了人的下酒菜,折腾什么。
他只想把房子换一换,饭桌上多些鸡鸭鱼肉,添置些必需品以外的物件,母亲可以不必手足不停,闲下来睡个午觉,或养养花。
调香师不算稳妥的工作,胜在收入不菲。父母都没有这种天赋,相隔很远对他来说近在鼻端,瞬间分辨出一种气味中掺杂的其他气味,层次分明,分毫不乱。经过专业训练如虎添翼,拼命三郎般从不休假,在业界已小有名气。
生活改善,母亲依旧俭朴,并未因此歇下。她穷怕了,一点放肆便心惊胆战,良久不安。
同样受穷,他不一样,奋斗是为品质生活,譬如从不吃剩饭,穿戴之物必须极度合身,稍有磨损立即丢弃。
母亲说要惜福,他不以为然。战战兢兢太久,钱能买来心安理得,为什么不?从前生病从不敢告诉大人,买药也是一种开销,只好硬抗,有次小病拖成大病,结结实实花了一笔钱,整整半年的开销,母亲因此去娘家借钱,回来沉默寡言了一段日子。
那时,沉默是应对贫穷的唯一办法。
“妈妈,你有什么心愿。”
“我不算老。”母亲所有所思,一如平日慢条斯理地说:“你已不用我养活,这些年我实在孤独,如果可以,希望找到志同道合的伴侣,携手半生。”
“你当然不老。”
“我已存下养老钱,将来无论怎样,你不必额外费心,这里限制发展,就去更大的城市。”
他鼻子一酸:“我支持你,妈妈。”
母亲哽咽道:“过去忙于生计忽视你,脾气不够好,想耐心教导总是分身乏术,一直以为养不大你。”
心有余悸,好在都成过往。时日久了,母亲不再提及旧事,这是他最觉安慰之事。
当母亲向他介绍周叔,他十分宽慰地接受了。
天气转暖,周叔带母亲去山间采风,相片中的她气质脱俗。阴雨天他们在家讨论文学艺术,郑虔于是添了上好的茶。他们对物质生活的追求有限,因为精神上步调一致,不一定非常快乐,然而心境平和,可以预见安宁的晚年生活。
没有后顾之忧,事业上全力以赴,不久之后获得国际大奖。身价上涨,生活更上一层楼。
过日子和享受生活,区别就在这里了。直至今日终于真正喘上一口气,母亲居然胖了些,清瘦半生的她面色红润,恢复年轻神彩,与周叔计划结婚。
完全按照两位长辈的喜好,热闹大办还是赴欧洲旅行结婚,郑虔均无异议。婚后一家三口同住还是另置房产他都接受,只要是母亲的真实意愿。
苦尽甘来的人要么变吝啬变刻薄,要么极之宽容,他庆幸自己是后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