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傍晚,蓖理县小学代表团捧着一个金奖一个银奖回了家。周一的语文课是上午第三节,陌岩计划着在课上让两个获奖学生上台,向其他同学展示一下各自的奖品。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早上,便如许多车祸是发生在好天气里,善泳者在平静的湖水中溺亡,早上拎着饭盒出门的家人再也没回来一样,陌岩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迎来了他在尘世中的又一次重创。
那时刚下第二节课,学生们都去操场上做课间操。陌岩在教师办公室里同其他老师们汇报这次比赛的情况,门口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
“请问,陌老师在吗?”
男人的平头是齐整地推出来的,一看便是巷子里专为进城务工人员服务的廉价理发师的作品。五官其实挺灵秀的,可惜被风霜遮盖,如一块美玉被随便雕了几下便扔进艰苦的环境中,去承受美玉不该承受的磨砺。衣着与山区教师们穿的倒差不多,手里提着盒红纸包着的点心。
“我就是,”陌岩站起身,朝学生家长走去,心里暗猜会是班上哪位学生的父亲。
将男人领进隔壁的小会客室入座。在篦理县小学,早些年老师们和家长谈话都是不避嫌的,在大办公室里随便一坐就行。后来省城教育局下达指令,要保护学生和家长的“**”什么的,现在同家长谈话一律单独进行。
“陌老师您好,”男人脸上带着学生家长见老师时常见的那种感激又诚惶诚恐的笑,“我是卫小羽的父亲。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承蒙您多照顾了。小羽这孩子性子野,肯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一点儿小意思,请您别嫌弃,”说着将桌上的点心盒推到陌岩面前。
陌岩低头,望着面前用棕纸绳横竖交叉、绑成“田”字的纸包,隐约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在过去的六年中他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找到小羽——他前世的爱人——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他其实没有别的奢求,只要能时刻守在她近旁,维持普通的师生关系就很好。
现在想想,他这都是哪里来的自信呢?以为自己是造物主,世间的人和物都由着他来支配?
“我这次来,是给小羽办转学的,”卫父的声音不像来自桌对面,倒像是高坐在审判席上的法官在宣读判决书,阵阵回声在四周激荡,一道道来自陪审团和观众席的目光射向陌岩这个嫌疑犯,有怜悯,有谴责,也有没说出口的“自不量力”和“罪有应得”。
“……已经在教务处办好退学手续了。本来呢,还有一个多月这学年就结束了,想着秋季再转,怕现在过去期末考不好。哦,这、这可不是质疑陌老师您教课的能力,毕竟不同学校老师们的风格和侧重点不同。结果最近发生了多起女孩失踪案,我这一想,还是赶紧把孩子接到身边,放心。”
早就该带在身边啊,陌岩在心里叫苦,他怎么那么倒霉呢?如果卫父一开始就把小羽送去城里读书,那他也会想办法去那边的学校就职。现在可让他怎么办呢?离得这么近,在篦理县教过书的这段经历是无法隐瞒的,可谁又听说过老师跟着学生一起转校的?到时候不被人怀疑他的动机才怪。
抬头见卫父正殷切地望着自己,心想总这么一声不吭也不好,只得强打精神,说:“那太好了,小羽天资出众,在山沟里埋没了她。城里毕竟资源多,机会也多……”
正说着,背着书包的小羽被主任秘书领到了门口。见父亲和陌老师在屋里谈话,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担忧的神色,大概以为自己惹了什么祸,被老师“叫家长”了。
卫父笑着站起身,冲小羽说,“小羽,爸爸领你回家了,和陌老师说再见吧。”
小羽显然没有领会到“回家”的含义。见老师和父亲都没有训斥自己的意思,那可能就是父亲好不容易回来看她一次,今天可以不用上学了?当即兴奋地点了下头,冲陌岩说:“陌老师再见!”
陌岩起身将二人送至门口,望着那一老一少朝走廊尽头走去。小羽的书包还是入学时买的那个,一只侧网兜里塞着卫爸过年带回家的水壶,另只兜里是陌岩送她的小白兔手套。都四月份了,手套还天天背在身上。
快进楼梯口之前,小羽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冲陌岩喊道:“陌老师,我忘了把昨天写的作文给你了!”
陌岩还能说什么?抬起胳膊,冲她挥了挥手。
“那我明天来上课的时候再交,好吗?”小羽也冲他挥了挥手。随后是一只小黑布鞋迈进楼梯间,跟着消失的是辫子、背后的书包,最终连另一只鞋也看不见了,陌岩的视野中只剩一条空荡荡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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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老师,没去上课呢?”
上课铃早已响过,学生们也已从操场返回教室。陌岩听路过的傅老师叫他,才意识到接下来是他的语文课。
捧着书本进教室的时候,嗡嗡话语声扑面而来,学生们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柳大宝在省城的见闻。
“当时,可把我吓坏了!”柳大宝显然是在描述火车站的经历,“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看着我们几个都要被人贩子偷走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多亏了卫小羽同学机智地大喊一声……”
“喊的什么?喊的什么?”同学们紧张地问。
大宝却闭上嘴,故意卖起关子来,同时朝教室最后一排望去。见小羽没坐在那里,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明明今早才一起上过两节课的啊?
“上课了,”陌岩在门口冲同学们说。大家见他进屋,纷纷安静下来。
陌岩走到讲桌后,翻开教科书。这堂课原本计划先让获奖同学上台展示奖品。有转学生离班,老师也该知会同学们一声。但他直接翻开课本讲课,他需要时间平复心情。那两件事他怕把握不好,在学生们面前失态。
翻到今天要讲的一课,题目是《瀑布》。照惯例,老师要先给大家朗诵一遍课文。
“翠绿的群山,细细的泉。泉水落下,成水帘。小囡在水旁洗衣衫……”
最后一句本该是:“洗完衣衫把家还。”陌岩脑海中回响的却是:“小囡手中有杆杆,一杆子戳瞎狼的眼。”
今后的周末,当他再去半山腰那块青石上坐着读书时,耳边不会再听到溪流下方用稚嫩童声唱起的儿歌了。在未来的漫长岁月中,他也许可以时不时偷着去看她一次,但在她成人之前是不可能和她的生活再有什么交集了。
她会很快忘了他这位“大叔”,会开始新的生活,结识更多同年龄段的朋友。当然,在她还是青少年的时候也可能就有恋爱对象了呢。他就算再找到她又能怎样呢?前世的承诺,便如同怀里揣着的上一趟列车的车票,已经作废了。
那他还要继续待在这里教书吗?“把家还”,哪里是家?就算离开人烟稀少的山沟,去到高楼林立、灯红酒绿的都市,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何处才是他这颗心的安放之所,何处又不是万年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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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咚咚咚……”
阿珍侧卧在床上,用棉被包着头,只露出口鼻呼吸,还是无法屏蔽从小羽屋里传来的敲击声。这丫头刚被接来后就闹得不行,以为过几天就好了。现在都两三个星期了,还是每天起床都不高兴,放学回来后更是作业也不写,关在自己屋里乒乒乓乓不知在干些什么。
当然阿珍也能理解,毕竟在山里自由惯了,那么开阔的地方爱去哪儿去哪儿。现在忽然给塞进一间小屋子里,身边的老师同学,包括她阿珍这个准后妈,一个熟悉的都没有。可不在家待着也不行啊,住的是廉价公寓,楼下都是马路和家具城,哪有儿童乐园给她玩?
国顺白天上班忙,阿珍自己本来也是有工作的,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可一周前她惊喜地发现,从未做过妈妈的她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这本来是她朝思暮想期盼的大事,国顺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这么一来他俩的关系就板上钉钉了。
不幸的是,她的孕期反应特别严重,头晕恶心、吃啥吐啥。说是辞了工在家休息,其实也就是趁白天小羽上学的时候能在床上躺躺。该做饭、该洗衣,不还得她来?国顺最多在下班时给她捎回来点儿菜。身为社会底层的女人,这就是她的现实,还想和富人家的太太们一个待遇吗?
今天学校只有半天学。小羽中午回家后,阿珍伺候她吃午饭,自己只喝了几口稀饭就上床躺着了。结果小羽也不知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按说这丫头,谁欺负得了她呀?总之今天脾气特别大。躺在床上的阿珍只觉天旋地转,实在忍不下去了,从床下爬起来,去敲小羽的门。
“小羽,我的小祖宗!”她是真快在门外跪下了,“珍姨求求你了,安静会儿好不好?你看这样,等姨身子好了,带你去百货商店买好多玩具,行吗?”
阿珍认为这话没啥问题,谁知小羽不仅依旧敲打个不停,还开始大叫:“囡囡手中有杆杆!囡囡手中有杆杆!”
“小羽,住手吧!”阿珍头痛欲裂,“你要是再闹,你珍姨就只能从楼上跳下去了……”
这话倒是起了作用。屋里静了片刻后,有椅子在地上拖动和“吱嘎嘎”开窗户的声音。那之后便再没任何动静了。
阿珍愣了下,当明白过来的时候,五雷轰顶。想抬手扇自己几个巴掌,胳膊软踏踏的没了力气。
“老天爷呀!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浑话呀?”
一边拖着打圈儿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跑下楼,一边懊悔得痛不欲生。五层楼啊!就算钢筋铁骨摔下去也没命了。怎么会这样呢?发生了这种惨剧,她即便给国顺生下孩子,他俩人这辈子也没法再相处了。
捂着眼睛出了大门,阿珍已做好准备,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会围着一大圈人,对着一滩血迹唉声叹气、指指点点……
没人?
是有行人,但都如往常般各自赶路。阿珍瞪大了眼睛在自家楼下找了一趟,又仔细巡视了马路和街对面,一切正常。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那个小丫头给耍了,抬头,果见小羽从楼上的窗户里伸头望下来。
在松一口气的同时,阿珍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精神终于崩溃,整个人扑倒在路面上。
“阿珍,你怎么在这儿?”
还好今天国顺下班早,刚好走到家门口,将她扶起。“出什么事了?是肚子不舒服吗?”
阿珍猛吸一口气,睁开眼来,望见国顺的脸后放声大哭。国顺把她扶上楼,在沙发里躺下,等缓过神儿来后,阿珍才有气无力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国顺,算我求你了,能先送她去那个什么寄宿学校,待上个一年半年再接回来吗?我现在只求能把咱们的孩子平安生下来……”阿珍说到最后,又开始抹眼泪。
国顺想了想,说:“对不起阿珍,我会跟她好好谈的。你知道,她生下来之后我都没怎么着过家,这些年基本上没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就这么把她送走了,我舍不得啊。”
“那就只好我搬出去了,”阿珍决绝地说。
“你先别急。我听说学校有课外兴趣班,我去给她报上,该花钱就花钱。今后就由我下班后去接她,不给你添任何麻烦,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