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魅羽在镜子前整理了下军服,提着两大包行李走出房间,将行李交给走廊里等候的女兵。“再检查下食物和水带够了没有,尤其是水。我……一会儿就过去。”
直到女兵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魅羽才转身,朝反方向行了十几步,来到一扇门前。原先门两侧总有卫兵日夜守候,现在已不需要了。
推门进屋的那一瞬间,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像是又看到书桌前那个高大温良的身影,在油灯下翻看地图,或是浏览每次战后提交给修罗皇城的战事总结。而无论那时的他继续伏案工作,还是抬头迎向她的目光,无论他先前心情如何,她的到来总能给他带来愉悦。
她自嘲地笑了下。她可不是温柔贤淑的类型,也不娇弱惹人怜——非要这么装的时候另当别论——更不会时刻怀揣一颗给人送温暖的善心。却原来在某人心中,竟把她同某些文化中一种叫“天使”的玩意儿联系在一起了吗?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吧?
魅羽朝窗户的方向走去。为保密起见,书桌离窗户较远,窗前摆着的是张工具桌。铮引父亲和叔父是小有名气的弓箭制造手,所以铮引从小也喜欢手工制作。成为统帅后,闲下来便在后院为军中打造修罗特有的一种金刚弩,算是解压吧。在旧世界里,这种工匠手艺人是被权贵们鄙视的。可在魅羽看来,闲暇时分写写字、弹个琴,固然也算风雅,却只是造福了几个人而已。
“而咱们铮将军这种爱好利国利民,”那天她在后院搬了张小板凳,坐到他身边看他做工时,这么说,“有他的金刚弩把敌人射跑,那些弱不禁风、胆小如鼠的王孙公子、文人墨客们才不用整日战战兢兢地写字弹琴,不是吗?”
当时的他闻言笑了,“哪里用得着金刚弩?某人靠一副伶牙俐齿和满肚子的鬼心眼儿,就能把敌人赶跑。”
粗活在后院做,屋里这张桌子上摆的是较为精细的制作品。有只木船已完工,她认出来,那是当年他俩作为新兵第一次上战场时乘坐的一艘伤兵船。听说这艘船在其后某次战役中坠毁了,他居然能凭着记忆原样复原,怎么他的脑子里装着相机吗?
木船旁边是只镶珠子的银簪,珠子还差两颗没装好。她拾起银簪插到自己发髻中,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环视四周,那样子像个被人抢走玩具后、正在暗暗赌气的小孩。
“一定会把你完好无损地带回这间屋子,”她冲空气说,“将来咱们的大儿子、二女儿、三儿子、四女儿,都会在这里出生。”
起完誓,像是终于了却了心事,快步走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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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虚空航行对修罗、甚至整个六道来说,都是史无前例的。上次前庭地被迫出离六道,在虚空里待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并没行太远。这次大魅羽的计划是,先照上次的路线前往荧骨岛,找虚空海盗问路。海盗们应当知道那些夭兹人来自何处吧?上次她和铮引、鹰裘去拜见海盗头目成烎的时候,夭兹人不也在吗?
说起来,这个海盗头子还算魅羽的老祖宗。成烎真身是鬼道首领粉魄魄,因天庭巧取豪夺了鬼道风水宝地梵焰湖,成烎同上任玉帝闹翻后被迫出逃,才在虚空做起了海盗。魅羽之前还答应过成烎,定会想办法将梵焰湖给夺回来。
也是巧了,新任玉帝是魅羽的兮远师父,兮远不仅是鬼道出身,同鬼道今上普仞王还是过命的交情。不用魅羽催,梵焰湖当然要完璧归赵。昨天魅羽已派属下去天庭要了份更新后的梵焰湖地契证明,到时只需交给成烎,那群海盗焉有不帮手之理?
更幸运的是,不久前才在雾陇山中挖出那艘虚空战舰,否则这次出行全无可能。照鹰裘估计,在无需负载前庭地、轻装简行的情况下,十来天就能到荧骨岛。
然而涅道并不同意此次行动。
“想什么呢,丫头?我就算把前庭地和皇城全部兵力给你带上,你山长水远地跑去人家门口开战,也是有去无回。那些外道人的科技和武力都要强过修罗,之前若非是在自家地盘,怎么可能打赢呢?你现在孤零零一艘战舰,还没靠近就被人家包围了,我可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知道明着来是不现实的,”魅羽说,“有足够人手护送我前往就可以了。我会想办法偷着溜进敌人老家,其余人嘛,叫先回来,过上个把月再去接我。到时就算我凭一己之力救不出铮引,总能摸着些门道儿,再想办法就是。”
“一个人去敌人老窝?”涅道斜着眼、抿着嘴,绕着她走了一圈。“真是比我还横……好吧,你想带多少人?四百个够不够?”
“哪里要那么多?五十个,能把船开到就成。人多吃得也多,谁知道那鬼地方离这儿多远?不如多备些食物和弹药。”
“要不要先去跟你妹妹说一声?”
“不必。”
铮引出事后,大魅羽第一时间便想到小魅羽和境初。思前想后,却决定不告诉那二人。妹妹知道后肯定要陪自己同去的,因为换成是境初遇难,她这个做姐姐的也不会袖手旁观。然而茫茫虚空,迷路了怎么办?万一食物吃光了,水喝光了,虚空中既无湖泊也不下雨,搞不好还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怪物或陷阱。
总之她和铮引若是悲剧收场,那是命,还是别扯那俩人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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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魅羽便成了修罗史上第一任虚空行动的舰长,带着三十几个女兵和十多个男兵,坐上那艘中古时期由道外文明建造、现在也依然算高科技装备的战舰,驶离六道。荧骨岛的大致方位她记得,顺着虚空中固定的磁线一直往前开就行,走偏了还会被磁线拉回来,问题不大。
魅羽担心的是兵士们的心理健康。虚空世界气温低,前庭地出离六道那回,一连几十天不见日光。活在无间断的严冬与黑夜中,居民们有不少因抑郁绝望而自杀的。眼下乘坐的舰艇内部虽然还算明亮暖和,魅羽却不得不未雨绸缪。
首先,为了振奋士气,她决定给这艘舰取个响亮霸气的名字。在甲板上站了会儿,魅羽冲身后几个女兵道:“我看,就叫‘接送舰’,你们觉得如何?”
女兵们面面相觑,问:“意思是先把长官您送去,再接铮将军回来,对吗?挺、挺不错的。”
“不是啦!”魅羽一拍大腿,“说的是将来本长官有了小孩,每天都要上学放学,总得有人接送是吧?所以才叫‘接送舰’。然而孩子从哪里来?一个人可生不出来,所以得先把他们的爸爸弄回来,明白了吗?”
女兵们眨眨眼睛,又点点头。
现在舰艇的名字有了,要考虑如何打发时光。魅羽舰长决定每天上午将兵士们召集起来,教大家内功心法。修罗男人高大健硕、力气惊人,女人也不逊色,且女兵们的外家功夫有素辉那样的教习来传授,用不着魅羽操心。但修罗兵大多没有修为,刚好魅羽好久没静下心来打坐了,借机会自己也补补功课。
每天下午则面向全体女兵们,单独开办一个“恋爱培训班”。要说怎么想起鼓捣这个了呢?起因是起航后没多久,魅羽就发现甲板上某执勤女哨兵的情绪不太对头。鼻青脸肿倒没啥,修罗无论男女,打架是家常便饭,这也是魅羽为何喜欢修罗的原因之一,在这儿没人当她是野丫头。让她担心的是,此女兵的神情像是随时会从甲板上跳下去。
“喂,她怎么了?”魅羽问副官凤驹。这个凤驹说起来还是魅羽已故战友灿易的好友,当年她们一同拜素辉教习为师。凤驹性格干爽,平日喜欢蹦跳打球,个子同修罗男人差不多高。
“男友给人抢走了呗,”凤驹答道,“听说是基地后勤部一个丫头,出发前俩人还打了一架。”
于是魅羽又在下午时分召集女兵们来练功舱,参加她办的恋爱培训班。刚一开课就有人问:“长官,我们为啥要来上你这个班?”
“因为你们都是我的兵,”魅羽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中,翘着二郎腿,没好气地拍了下座椅扶手。“我的兵不允许被人抢走男友,听清楚了吗?”
站在她一侧的凤驹想了想,说:“长官你原先教过大家勾引男人两则,我和素辉教习都还记着呢。”
“哦?说来听听。”
“长官当时说,装萌卖傻这些小把戏只能勾引低档男人,咱们不屑做。这第一条嘛,女人要有出色的地方。”
“没错,”魅羽点头,“不是非要你在男人的领域里和他们争个高低,而是不能允许自己样样平庸、乏善可陈。恋爱中的女人要像块磁石,把对方主动吸到你身边来才行。”
说到此处,伸手在空气中抓了几下。
“吸不动对方,那就换人,总能找到跟你磁极匹配的。切记不能靠单方面付出留住男人,指望对方一辈子不变心,那样的关系就太辛苦了……第二条呢?”
“第二条,”凤驹道:“甭管他是谁,都不能太把他当回事儿。”
魅羽在脑海中快速回想了一下她所交往过的几个男人,叹了口气。“关于这条嘛,恋爱初期确实应当如此。然而到了一定程度,想不当回事儿也不可能了,还是顺其自然吧。现在介绍第三条。”
目光在女兵中扫了一圈,找到失恋那个女兵,用手指了她一下。“你,出来。”
待女兵走到自己近前,魅羽问她:“倘若我是你那个负心汉,你现在见到我,会怎么做?”
女兵盯着魅羽看了会儿,神色越来越悲戚,冷不丁从一旁的茶几上抓起杯茶水,手腕一抖,朝魅羽泼过来。
魅羽周身不动,让茶水在半空中转向,尽数落到地上,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冲女兵道:“我说你个死心眼儿的丫头,都这时候了,泼他水有什么用啊?就该一巴掌先忽过去,再一脚踹他下面,叫他滚蛋。记住了吗?”
她话还没说完,四周便一阵哄笑。
“记住了,长官!”面前的女兵清脆地说,脸上阴霾一扫而光,“就喜欢长官的精气神儿。”
魅羽点头,“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条——遇人不淑时,及早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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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吧,该走了,少跟我装死!”
狱卒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炸响。铮引试着动了下胳膊,立刻感觉到锁骨上缠绕着的铁链的重量。还好,已经不像前些天那样钻心地痛,只是伤口处原本已结痂的皮肤动一动便开始流血。他现在最担心自己的右腿,今后不知还能不能正常行走。
可以感觉到母舰在迅速下降,这就快要来到夭玆人的世界了吗?总共过了多少天了?好像还不到一个月。这间牢房虽只关他一个人,可他知道船上还有别的俘虏。之前那五百人中,有十几个泥天军的将领被扣下了,没放回去。
刚被带上母舰的那几日,遭敌人连番审讯,倒不是要他泄露什么军事机密。敌人显然已经不打算再回六道了,对此他既欣慰又难过。六道,尤其是地狱道的众生,总算能过几天太平日子。难过的是,他再也没希望回故乡了。虚空浩瀚无边,牵挂他的人就算想去找他都无从找起。
他还记得那天母舰启动时,他在甲板上望见她从后方奋力追上来,却被舰尾排出的气浪冲走。那应当是他二人的生命线最后一次靠近了吧?如两颗失之交臂的流星,今后会越行越远。
而敌人这几日审讯他,却是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这位铮将军身上带着大物理学家曜武智菩萨的阿赖耶识,所以先前才能轻而易举地破掉他们的脉冲跳跃。
敌人想要知道关于高维空间和暗世界的一些秘密。铮引倒并非刻意不说,他是真的不知道。他有曜武智灵识不假,却不能随心所欲地探知这位前辈的思维和记忆。只有当对方想送他信息的时候,相应的念头才会浮现在他脑海中。
“还在这儿装死?”狱卒像是火了,“是要大爷我把你背下船吗?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这儿不养废物,真走不了路就送你去喂狼。”
哐啷啷,牢房的门被甩开。跟着不知是什么重物狠狠地敲在铮引腿上,铮引闷哼一声,猛地从地上坐起来。狱卒是个会说六道语言的夭玆壮汉,脸上一道道凶纹始于鼻梁附近,朝斜下方散开。眼底的黑圈同眉毛形成两个闭环,像戴了副眼镜。
铮引一咬牙,从地上站起,忍痛走出牢房,一瘸一拐地穿过几条走廊。估计母舰尾部的出口已被打开,阵阵热浪沿着过道袭向铮引。经过这些日子他也多少了解到,夭兹人老家虽然科技进步,但自然环境恶劣,要时常从六道捉些平民过去做奴隶。
快到出口时,铮引右腿一软,跪到地上,从前倾的上身里掉出一个荷包。这个荷包自然是魅羽送他的,大红缎面上绣满了花,下方坠着的珠子价值不菲,同她的人一样,高调、张扬,永远都要光鲜地出现在人前。
至于为啥要送他个荷包,那丫头可不喜欢针线,只不过“别的男人都有的定情信物,你也得有,不能让人以为你没老婆……”
“呦,这玩意儿不错,”狱卒抢上前两步,弯腰拾起地上的荷包,揣入怀中。
铮引原本是跪在地上的,右腿忽然间便有了力气。身子还未完全直起,一拳击在狱卒后腰上,狱卒那硕大的身躯前扑倒地,整条过道都被震得晃了几下。铮引不等他起身,将身上锁链一甩,套到狱卒脖子上,再向上一收,狱卒便被硬生生地从地上给提了起来。
“咳咳……”狱卒一只手扣着颈前的铁索,涨成紫红色的面孔后仰,用向外凸出的双目望着铮引。另只手伸入怀中将荷包掏出,举过头顶。
铮引取回荷包,松了手中铁链,任由狱卒软倒在地,自己朝着舰外那片炙热的大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