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傍晚,修罗军在前庭地的总基地上空飘着毛毛细雨。一队褐色紧身军服的兵士约五十人,在环绕操场跑步。这些人不是像锻炼身体那般闲适地慢跑,而是如同赶赴前线救急,或逃离敌人追杀时的大跨步奋力跑。没有人会怀疑,此刻若是有只兔子或山羊之类的动物不幸窜入跑道,结局比冲到那些高阶天界车来车往的公路上好不了多少。
跑在最前方的是几个高大魁梧的修罗男兵,当中夹着个女兵,头顶还不到其余人的肩膀。女兵的步子比同伴们要小,但换腿的速度飞快,所以毫不落后。这并不是因为女兵用上了真气。大魅羽日常训练的准则是——练内功时不使蛮力,练外力时不动真气。此刻她将长发在脑后挽了个简单结实的髻,不断有汗滴从头发和脸颊上滚落。肩膀与胳膊上的肌肉平日并不明显,一旦用上劲儿了却饱含力量。
“还剩五圈!”来到操场东头的时候,大魅羽叫道。前方便是战舰停泊处。一艘艘庞然大物安静地屹立在缓缓降临的夜幕下,灯火通明的甲板上有来回走动的士兵在巡逻。
待行至操场另一头,大魅羽朝不远处炊烟冉冉的统帅府方向忧虑地望了一眼。半月前她在蓝菁寺同小魅羽分别,后随紫面鹰裘护法一同前往雪绒山。雪绒山是鹭灵上人的所在处,之前好多年因为上人思念虞兰师太,改名为“等虞山”。两年前魅羽将虞兰从灵宝手中救回,等虞山才又改回雪绒山。
佛道双修的鹭灵果然知道解开被枯玉禅封掉的天界的方法,虽然实施起来颇有难度。离开雪绒山,魅羽同鹰裘兴高采烈地赶回前庭地,却发现铮引染病在床。
“怎么又病了呢?”魅羽不解地问鹰裘。
铮引从小携带曜武智菩萨的阿赖耶识,几个月前为此才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是大魅羽冒着生命危险从四天王天弄回了通世谷的水,把他救活。那之后铮引的身体眼瞅着一天天强健起来,气色是从未有过的红润。当然,这与苦尽甘来、抱得美人归也有关。
鹰裘给铮引把过脉后,一副困惑的样子。“不应该啊。铮将军此刻无论气血还是脉络都畅通无阻,魂魄饱满,体格强健,各方面均可以说是处在巅峰时期,没理由卧床不起啊。”
一旁的军医们也是类似的看法。
“不知法王最近在忙什么,”魅羽冲于副官说,“若是不忙,请他来一趟吧。”
涅道并不比鹰裘更精通医术,然而他对魅羽来说,是亲人般的存在。上次就是他口对口喂铮引通世水、将之救活的。他若在一旁,她心里至少踏实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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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完步,大魅羽在食堂里同其他士兵一起随意吃了些晚饭。她虽贵为法王的干妹妹、天庭册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又是前庭地统帅的准太太,却平易近人、能说会道。往常在食堂吃饭,总会有一堆有军衔没军衔的围过来,听她说评书一般将修罗之外的各种新鲜事讲给大伙儿听。可这几天大家都能看出来,魅羽中将心情不好,不想被人打扰。
饭后,魅羽代表铮引参加军事会议。目前大小事宜都由基地的于副官负责,她只是偶尔给些意见。今天不知为何,于副官没有出席。
散会后,魅羽除下一身汗的军服,换了套红色休闲裤褂,解开发髻。来到铮引房中,惊喜地发现他的精神状态还不错。之前几天都是时醒时迷糊,同他总共没说过几句话。既然是莫名其妙地病了,也会莫名其妙地好起来,对吧?
“你感觉怎么样?吃东西了吗?”她坐到床边,替他在脑后加多了个枕头。又摸了摸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好像还有点儿低烧。现在回想起来,半月前他们四人在兜率天度假的经历真像是一场梦,也不知分别后,小魅羽和境初二人怎样了。
他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话,望向她的目光像是舍不得移开。他从九岁起高度近视,还好有天眼视物,可此刻的魅羽有种感觉,他是在用他爹娘给他的肉眼在看她,而且看得很真切。
“别太辛苦了,”半晌他才开口,“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应当在兜率天吃喝玩乐、逛街购物。跟着我待在这么个鬼地方,要什么没什么,还得时不时上战场出生入死,真是委屈你了。”
“购物?”她眨着眼道,“没钱购什么物啊?话说你是不是该给我涨工资了?”
他浅浅地笑了一会儿,突然抬高嗓门冲门外喊:“来人!”
一个属下应声而入,穿过厅堂,来到卧室门口。
“去通知于副官,给魅羽中将涨一级工资。”
属下瞅了眼魅羽,道:“是。”
魅羽笑弯了腰,冲属下摆摆手,“开玩笑的,别当真。”
再回过头来看铮引时,却见他神色严肃。“怎么了?”
“你听好了,”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我刚才叫于副官来,已同他立好军令状。今后一段日子里,主帅处在修养期,你是前庭地代理主帅。”
“你在说什么?你、你别吓我。”魅羽有种不祥的预感,去年秋天那个可怕的噩梦又要重现。
“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于副官会全力支持并执行,你的意见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注意,我说的是所有人,包括我。如果我要做什么荒唐事的话,你可以命人把我关起来。魅羽,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
“不可以!”她厉声道,双手握紧他的手,目光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从里面挖出另一个人,将之口诛笔伐、生吞活剥。“铮引你给我听着,你是我魅羽的人,我不允许你输给任何人,无论他是谁,知道吗?不要理会别人是怎么说的,也不要信那个无赖的花言巧语。叫他滚开,叫他去死!铮……”
她倏地松开他的手,站起身,喘息着后退两步,离开床边。真是想不通,她魅羽究竟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这种万年不遇的恶心事发生在陌岩身上不说,现在她好不容易从上一次的创痛中走出来,又要再经历一遍?
她从一旁的桌上抓起一个花瓶举过头顶,在花瓶离手之前又偏移了方向,摔到床脚的木板上。唉,这终归是铮引的身体,她能感应到他的灵识还在里面,并不是像陌岩那般投胎转世去了。不怕,她会把铮引救回来的,现在的她可不是一两年前了。
花瓶虽在床脚摔碎,床上的人却神色平和,嘴角似乎还挂着丝笑意。那对原本近视的双目明亮异常,扫了下周遭,有点像多年前离家、如今终于回到故乡的游子,感慨万千。
随后坐起身,两脚搁到地上,就这么在床边坐着,略带歉意地望着她。“我——”
“曜武智,”魅羽不客气地打断他,“你要是还稍微有点儿羞耻心的话,马上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死并不可怕,就怕本该死了却还死不干净,这跟上完大厕没擦屁股一样你知道吗?走哪儿臭倒一片。”
曜武智莞尔,“你这张嘴我是一早领教了。哦,别误会,我在铮引体内大部分时候都在沉睡,并没有刻意偷窥过你们二人。我现在只是不得不暂借一下他的身体,因为六道已到了危急时刻,有些事——”
“大菩萨呦!”魅羽夸张地叫道,“一举一动无不是为了众生的安危,连偷鸡摸狗都偷得理直气壮。敢情六道这个轮子若是少了您,再转几圈就得散架了是吧?没错,现在是到了紧要关头,全指望我们家铮引力挽狂澜了,偏有些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家伙非要窜出来丢人现眼。”
“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说——”
“没人关心你怎么说,好吧?真够自恋的!当初也不知道燃灯佛祖同他那位人送外号‘一个顶一车曜武智’的二徒弟是种了什么邪,非要把你的阿赖耶识当成宝贝一样养着。陌岩先前遇害就是因为你,这还不够,这么些年来又躲在铮引体内霍霍他的健康。”
曜武智依然未动怒,只是耐心地解释道:“我在铮引体内,对他也并非全无好处嘛。若不是我给了他天眼——”
“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不用交房租啊?”魅羽走上前两步,那样子活脱脱一个正在驱赶房客的包租婆。
其实在她心里也明白自己做得过分。她曾读过他的传记,知道曜武智是大智慧大慈悲之人,在千万年前与通族人生活在夜摩天海底的时候,便已开悟。然而只有事不关己,才能高高挂起。
曜武智从床边站起身,诚恳地说:“给你二人带来不便,实在是事出紧急,抱歉得很。等我办完事自会完璧归赵,不再打扰。”
魅羽已经气得浑身哆嗦。“办完事?谁知道你要几天还是几十年,办事的过程中要是再挂了呢?真有本事之前就别死嘛!我现在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没有人需要你。六道中有那么多能人,少了你也就少份污染。你最好现在就乖乖地睡回去再也别醒来。”
说到这里,面上忽然换了副温柔的神色,低头冲曜武智的心口部位说道:“铮引,你别急,先忍着臭歇上几天。这家伙要是赖着不走,我就去请涅道,请太上老君、灵宝天尊,我不信就没人治得了他。”
说完也不再看曜武智,甩头转身,自顾自走出了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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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二更时分,和衣而卧的魅羽从床上一跃而起,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出了房间,穿过走廊,来到铮引门外。虽是深夜,守门的见是她,当然不会说啥。
进门,见厅里一如既往点着盏小油灯,卧房里漆黑一片。她泰然自若地走进卧室,也没有刻意避免发出响声,将桌上的油灯点燃。曜武智面朝里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
魅羽在桌边的椅子里坐下,捧着书冲他的背影说:“铮引,你没睡着是吧?来,我读故事给你听啊。”
将手中介绍箭弩制作的书胡乱翻到某页,接着道:“咱们先读个短的故事,读完了你要是还睡不着,就再读个长的,好不好?这第一个故事的名字嘛,就叫,”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说:“《肮脏的寄居蟹》。”
她能察觉到曜武智的气息停滞了一下,暗暗忍住笑,开始瞎编:“话说在夜摩天海底,有这么一群寄居蟹。要知道,寄居蟹都是自己没啥能力,专等别人造了壳,再拿来用的。有偷的抢的,有跪地自挖双目博同情让人施舍的,还有**做鸭挣钱买来的……总之吧,有这么一群寄居蟹,日子嘛也就那么凑合着过。
“有一天,外面有只龙虾来做客,冲大伙说,我可是听说了,你们寄居蟹的壳里面都很脏。为什么呢?因为你们胆儿小,不敢离开这个壳,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能不脏吗?不信的话,你们都暂且移步,让我进去验证一下。”
说到这里,魅羽用灵识探了探,曜武智果然在凝神倾听。心道,我看你能忍多久。
“结果看了一圈,发现大部分的寄居蟹,壳里面果然很脏。但有这么一只啊,干净异常。龙虾就奇怪了,问,你的粪便都去哪儿了呢?寄居蟹伸出一只钳子,朝上指了指,在那儿呢。龙虾又说,不可能啊,你的屁股在壳里,粪便是怎么上去的呢?寄居蟹说,这你就不明白了,这是因为我与众不同——我有天眼。”
噗嗤!曜武智一边笑着,一边在床上转过身来。“你说你这个丫头,还能再贫点儿吗?”
“还没睡着啊?”魅羽合上书,眼睛直直地望着对面墙上的暗影,道,“没睡着的话,我就再讲个长的故事——曜武智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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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西蓬浮国。
“停车,”小魅羽突然冲车夫说,“孩子拉了,我带她下去换个尿布,行吗?”
此刻马车正沿着一条小河朝上游的方向行驶。车停下,小魅羽抱着允佳下车,朝河岸走去。陌岩知道她是因为刚才的话接不下去了,故意找借口走开一会儿。待她走远了,转身冲后座的荒神说:“喂,你让我带她来这儿见你,到底有什么事?”
陌岩先前见过荒神两次,一次穿着黑袍,一次是平民装束,长发喜欢披散在背后。眼前这身打扮明显是花了心思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了髻,像个温尔文雅的书生,剪裁得体的铜色长袍却恰到好处地衬托出矫健的身材,那副眼神则是锐利与浪漫的糅合。好小子,这是豁出去了,要来真格的?
“当然是重要的事了,”荒神笑眯眯地说,“先前她的皮肤被烧伤,刚好梦谷某处有个紫洇湖,去里面泡一泡,可大大加快皮肤恢复的速度。”
“多谢,”陌岩面无表情地说,“湖在哪里告诉我就行了,再见。”
“哎——你这人!你同我就没什么话说吗?”
“我同你能有什么好说的?”陌岩不耐烦起来,“你死皮赖脸的,不是看上她了吧?”
荒神咬了下嘴唇,“是又如何?不行吗?”
“行,后面排队去,”见魅羽抱着允佳往回走,陌岩压低了声音,“我估摸着,你前面至少还有五个。”
荒神白了他一眼。
魅羽归座,马车继续前行。陌岩忽然又有了那种恐慌的感觉,回头看荒神,见他眯着眼睛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莫非他也感应到了什么?
过了会儿,魅羽侧转身子,冲荒神说:“我在瞿少校的住处听过你和他的谈话。他当时转述了你说的四个字,好像是什么——反客为主?到底什么意思啊?”
她这话还没说完,陌岩与荒神同时伸手朝她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魅羽吐了下舌头,回转身去。一行人随后便不再出声,各自想着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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