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魅羽飞向十三号营地的时候,境初独自坐在公爵府的书房中。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他用手指敲着桌面,有些想不明白。
境初的父母是在他七岁的时候遇难的。那时他刚上小学没多久,学校是首府中同他身份背景差不多的贵族子女都去的昂贵私立。应当说,同学们都很有教养,不少人的父母和境初家也算世交。可他总觉得和他们有距离,也不喜欢他们怜悯安慰的目光。一放学,学生们要么被保姆仆人接走,要么留在学校参加各种才艺训练班。他更希望能像普通孩子那样,成群结队地出去瞎玩瞎逛。
虽然没对任何人提起过,祖母很快便看出了他的心思。一年后毅然决然地给他退学,转去一间知名的公立。
“我不管惯例是什么、别人都怎么看,”她说,“我的孙子在那里不快乐。”
去到公立学校后果然开朗了很多,为人也由之前的郁郁寡欢变得积极好动起来。到了十来岁时,凭着优异的成绩和天生的领导力,当然也有家世的原因,成为学校里无人不识的明星学生。不用说,也是众多女生的梦中情人。
他是在大学里选课时结识前妻的。当时很多朋友不看好他俩,因为她的家族不是他们“圈里的”。前妻的父亲是物理系的教授,同境初很聊得来。她自己也不是大家闺秀型,是学地质的,常年到处跑。这在当年的贵族阶层中是不可能被接受的。以至于虽然二人都公开交往很久了,亲友们还是没人相信他们最终能在一起。
结果祖母爽快地同意了二人的婚事。发出去的请帖不仅震惊了一批人,还惹恼了几个一直盼着把女儿嫁进他家来的世交。他们的订婚、他们的婚礼都曾接连一两个月占据着各种媒体的头条。有人断言这对新人用不了多久就会分开,而事实上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
在婚后第三年,她突然告诉他要去夜摩天。说是在夜摩天广袤的大海底下,发现了一些奇特的地质。他坚决不同意,因为当时她已有孕在身。那次是他们相识以来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最终,他屈服了。
之后噩耗便传了回来——同她一起去的七个人全部失踪,没留下任何线索。那两个月他就和疯了一样。甚至跑去夜摩天,望着那无边无际的海水,几次想跳下去死了算了,被奉了祖母之命寸步不离的仆人拦住。
不料两个月后她和一个同伴在少光天的某处被人发现。遗憾的是,送回家时已奄奄一息,而她肚子里的孩子竟不知怎么地不翼而飞了。他很想知道那两个月都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她油尽灯枯的样子,不忍追问。只在离世前有一刻回光返照,她告诉丈夫说他们在夜摩天的海底掉进了一个高维世界,并要他小心,那个高维世界的人似乎对他们不怀好意……
于是在她死后,境初便开始着手调查起这个异世来。通过各种途径各种渠道去打听去追踪,慢慢地线索也颇有一些了。原来很久以前曾有位菩萨去过那里又回来过,在六道某处留下一个厉害的法器,据说可以对付高维世界。当他收集到足够证据证明这个异世对空处天怀有敌意时,就去面见了皇帝,并得到皇帝的重视和支持,开始组建皇家特种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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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妻走后的这些年里,境初有过一两个女友。没过多久就觉得对方俗不可耐,完全没法和曾经那个人相提并论。偶尔他会悲观地想,也许自己就这么孤了一生了,但大部分时候他对未来还是充满希冀的。他自认为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家里有待嫁女儿的一些世家也还在一直盯着他。
可为什么“她”就能对自己如此无所谓呢?高冷的女人他也不是没遇到过,他知道她们心里其实是在意他的,高冷不过是故意做出来的姿态。而“她”对自己并不高冷。她既奉命来取悦他,除了偶尔和他闹下脾气使个心眼儿,其余时候也算是尽心尽力了。然而抛却表面的热情周到,他完全没感到自己被放到了她的心上。不要说和那个将军男友比了,她的师兄弟师姐妹们各个都比他重要。
就拿他送给她的手环来说,这要是给了任何别的女人,人家早高兴死了。肯定会隔一阵儿就来烦他一下,或者从早到晚坐在家里等着他的来电。
可那个臭丫头呢?一次都没主动找过他不说,他第一次打给她,她没接;第二次打过去时,她像是在什么宴会上和几个姐妹有说有笑,见他打来语气中居然有些不耐烦,匆匆几句就挂了。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他打开办公桌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今晚约好了要同法怡郡主去吃饭,他已经决定向她求婚了。法怡有什么好?法怡样样都好!高贵大气得体善解人意,绝不会在答应了晚上拉屎时打给对方后又食言。也不会跟个疯子一样满世界乱跑乱飞,一会儿妓院一会儿寺庙一会儿前线。
站起身来,愣了半晌,又坐回去。好吧,就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了。难不成还让他飞回去找她?她知道他有多忙吗?
他按了下左腕的手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果然又没接!他将手环取下来,决定放进抽屉不戴了。她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
等等,现在是吃饭的时候,或许她被人叫去吃饭了呢?再稍等一会儿。嗯,法怡是个有耐心的女孩,不会因为他去晚了就不高兴的。眼睛盯着墙上的钟表,好不容易等足漫长的十分钟,又打过去,还是没接。
他把手环扔进抽屉,带上戒指盒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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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向法怡求婚成功。第二天上午时各大媒体就铺天盖地满是“突发”和“劲爆”。他原本还打算前往郊外的十三营,参与特种兵最后一日招募,结果车一出门就被记者围了个水泄不通。怕耽误正事,只得通知负责招募的廖将军不要等自己了。
好不容易满足了记者的好奇心,得以离开家门,他命司机直接开去祖母府上。他知道祖母一直盼着自己再婚生子,之前也是祖母牵线让他和在外多年刚刚学成归来的法怡认识的。对他们订婚的事祖母自然会很高兴,但出于尊重还是应该当面和她汇报下。
祖母的家在老区。那一带的路上铺着高低不平的鹅卵石,并不长的一段路要开二十分钟。这倒不是住在那里的人们没钱修路,他们就是喜欢如此悠闲、任性地过日子。马路边是一家家不起眼的小店,里面也是随心所欲爱卖啥卖啥。有的贵得吓人有的等于白送,全看卖主的心情。
祖母住的是家族传下来的老房子之一。虽然只有三层,可每层的屋顶都奇高,三层楼相当于新式房屋的五六层。后院是大片的树林和玫瑰园。在祖父离开后,一个人住在那里显得空荡荡,但境初知道她是不会搬离的。
此刻,祖母照例是在她的刺绣房里,坐在窗前,窗外是一片淡紫色的剑花树林。祖母头发早就全白了,还好掉得不多。人很瘦,皮肤很干很多皱纹,但依然不掩昔日的美丽和高贵。老花镜从鬓边垂下晶莹的珠链,正手拿钩针织一块粉色镂空桌布。
境初进屋后就在她对面坐下。他是特意来和她汇报订婚这件事的,结果坐下后却突然不想说话了,只是默默地盯着她手中的活计。
“我刚刚看过新闻了,”她说,手上没停。“你真的考虑好了吗?”
“当然考虑好了。”这种事怎能随便开玩笑呢。
“我看没有吧,”她撇撇嘴,“你不开心。”
在过去漫长岁月里,每逢重大关头祖母就会用这种不容反驳的语气说出她的看法。而让境初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好像还未错过。
“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他语速很快,“法怡样样都好,追她的人多着呢。能娶到这样的老婆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福分。”
“但是……”祖母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微微低头,双目从老花镜框的上方瞅了他一眼,“这后面还有个‘但是’,对不对?甭管前面有多少说辞,只要后面跟了个但是,再多的理由也无效。”
他没有吭声。太聪明的人有时会让人讨厌。
祖母又继续织她的桌布。“上次你去天庭,我同你说话时,有个女孩在你那里。她人呢?怎么没带回来给我瞅瞅?”
一听提到魅羽,境初的火又不打一处来。倏地站起身。“我还有事,我走了。”
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境初!”
他站住,却没回头。
“我们也许能骗过所有的人,可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什么欺不欺骗的,”他咕哝着走了出去,“人家根本没把你孙子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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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号营是本次皇家特种兵招募的最后一个试点,所以过了这个周末,这次活动就算结束了。各个营地中的报名者,凡是通过了苛刻的体能和技能要求的,将于周一下午轮流同位于首府的特种兵司令部进行远程视频会议。
出席会议的除了境初和手下的几名校官、后勤及秘书人员,还有皇帝陛下的代表,以及军部特意派来协助他们组建特种部队的两名中将。一行人在椭圆形的长桌旁坐下,会议室一头的大屏幕里将会挨个儿出现各个营地里被录取者的影像。
这批总共录用了十八个人,当中有五个女兵。有意思的是,得分最多的居然是最后一天来参试的一个女兵,连排在第二名的男兵都比她差了一大截。所以在座的都对这个女兵有些好奇,但还是不得不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依次进行。
终于到这最后一人了。诸人一扫疲倦之色,兴奋地盯着屏幕,却迟迟不见人影出现。也不知是对方的操作有问题,还是远程信号出了故障。境初等了一会儿,想起周末要和未婚妻及准岳父岳母一起吃饭,还没定好地方,稍稍有点走神了。等再次望向屏幕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屏幕中的女子一看就是穿着借来的男兵服,却没有丝毫不自然,像是穿惯了军装的样子。头发比境初世界里的大部分女人要长,此刻在脑后挽了个大大的发髻,看着很精干。五官原本是妩媚动人的类型,但眼下看得出心情不好,不知是不是因为面前的一份报纸。那副得理不饶人的伶牙俐齿紧闭着,平日风情万种的双眸中透着萧索和落寞。
“我知道我应当祝你们幸福,”她喃喃自语地说,看样子丝毫没意识到前方的视频已被接通了。
境初的脑袋嗡地一声。她来这里了,她居然不远万里、跨越天界来这里找他?证明她的心里还是有他的,只是她的骄傲不愿让她承认而已。
现在回想一下,她孤身一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国度,货币又不通,肯定吃了不少苦吧?他竟然坐在自己的家里对她诸多埋怨。而她此刻正在读的,定然是他和法怡订婚的新闻。费了诸多周折才来到这里却要面对这么一个坏消息,她该有多难过呀?他境初真是个混蛋……
“可惜,我不是个大方的人,”屏幕上的她冷冷地说。望着面前的空气,眼中尽是阴狠之色。“祝你们两看生厌,天天吵架,生不出孩子。”
“混账!”
境初抓起面前的茶杯扔向大屏幕。只听哗啦一声,屏幕碎了,上面的人影消失不见。在座的其他人都惊愕地望过来。
他站起身,离开座位,大踏步走出了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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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初以为这次的会议是绝对保密的,他的失态顶多会被几个同僚背地里议论一番。不料第二天一早媒体又疯狂了,只不过女主已由“高贵美丽博学多才的亲王之女”,变成“万里寻夫迷死人不偿命的特种兵小妖精”。
对于媒体的这种反应他倒是能理解。毕竟嘛,自己刚订婚没两天就闹出这种事,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娱记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观众还不乐翻了?
令他不能理解的是魅羽接下来的表现。换作别的女子,从一个落后的世界来到这里无依无靠,看到门外乌压压的记者脑袋和晃眼的闪光灯,估计早躲在被窝里不敢出门了。可这丫头呢?自从随其他入选的特种兵搬来首府后,好像爱去哪儿就去哪儿,频繁出镜。这才来了几天,就把博物馆、大学、军事纪念堂都逛遍了。
有时穿着特种兵军服,及膝的长靴走起来啪啪响,脸上是一副谁的账也不买的军痞样。有时拎着小包,身着皇城最时髦的女装,眼角腮边涂得亮闪闪的,黑发中掺杂着其它颜色,便如T型台上的模特。
“好看……是有些好看,”他在盯了她的照片十分钟后说,“但也不用这么招摇吧?”
而且她难道不是为了找他才来这里的吗?就算他已经订婚了,相识一场也该见个面说句话什么的。如果她肯主动来找他,那么兴许——只是说兴许——他会考虑回心转意。可是时间过得越久,他对她来这里的目的就越不确定起来。
又有那么一次,屏幕上的她正站在一栋公寓大楼门前的台阶上。面对堵着她不让离开的记者们沉默不语,倒也没因此发飙。面无表情地听众人问着一个个问题,还时不时换个姿势给人拍照回去交差。那副泰然自若的气场真是丝毫不亚于雄霸影坛多年的巨星。
“上尉,你对公爵狠心抛弃你、转而娶法怡郡主这件事怎么看?你留在天庭的那个小男孩是跟公爵生的吗?他能继承多少财产?”
境初听到这里时皱眉。这些记者可真是神通广大呀,他们从哪里挖到这些底细的?难道这么快就跑去那边做调查了?
又见一个女记者问:“单论人品,你的修罗将军男友和公爵比起来,谁更渣一些?”
“上尉,听说你在特种兵选拔中技压群雄,所施展的能耐匪夷所思。请问你平日和公爵亲热时,是不是也有很多花样?”
魅羽转过脸去,狠狠瞪了那个记者一眼。
这个问题倒让境初思索起来。平日亲热的时候……好像就只有那次在蜾蠃舰上,他抱她的那次算数吧?他的恐高症是真的,当时也确实崩溃了。不过怎么说呢?如果身边站的是雨神那个老头的话,他定然是不会去抱他的。
“上尉,不管怎么说,公爵目前已经和郡主订婚了。你现在跑回来拆散人家,总归不太好吧?”
女神终于生气了。“拆散他们?我都做过些什么拆散他们的事?空处天不是他家开的,特种部队也是我凭本事考进去的。他若是觉得无法面对我,他可以辞职。”
什么?境初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他辞职?还能再嚣一点吗?
然而想起下周一就要召开特种兵新老兵第一次会议了,他还真有些打怵。她既已成了他的下属,日后要一起共事,就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真能做到公事公办吗?可让他解雇她他又办不到。除了感情上的因素,他们目前还要对付共同的敌人,有了她的加入胜算会增强很多。
嗯,境初你真是渣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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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周末,境初同法怡和她父母去什碧湖旁的露天酒店吃饭。地方是法怡选的,境初本想去个更传统又正式的地方。她却说就快是一家人了,不必太拘束,热闹些随意些就好。
十几张饭桌是摆在一处悬空的圆台上的,可以眺望半个湖的景色。圆台下方有个小广场,周末常有民间艺人在这里自发奏乐,或者唱唱跳跳。广场临水的地方还可以租游船。此刻四人正坐在圆台边缘的一张桌上,下方有几人在缓慢悠长地奏着管弦乐。随着暮色降临,湖边的灯光明亮起来,广场上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了。
地方选得不错,他想。只不过不远处的角落里举着照相机的那些人有些煞风景。
法怡今天穿的是件象牙色的露肩礼服裙,式样简单但又看着很高贵——不像那个谁!卷曲的头发盘了个髻,除了耳环没戴其他首饰。五官是那种线条简洁的美丽。笑起来恰到好处,不会东张西望又乱抛媚眼。
另外,最近那么多夸大其词的新闻和采访,她不可能没听到风声。但这次见面却没露出责怪的神色。看看这教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要是换成某人,他敢这么待她,早就一巴掌扇过来,再一脚踢到他□□,再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在旁边的什碧湖里灌他两升水……
“你怎么了?”法怡问他。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只手在抚摸脖子,就像刚被人掐过一样。“没事。”
“你看着有些憔悴,最近没休息好吗?”
这让他怎么回答呢?能休息好才怪。
“要么说女生外向呢?”准岳母略带不满地说。她是个胖嘟嘟的女人,眉眼比女儿要古典一些。平日和境初的祖母经常互串门子。虽然比祖母矮上一辈,二人都是洞察世事之人,首府的贵族圈里出了什么事没有能瞒得过她俩的。
“我这两天也有点头痛,乖女却问都没问过一声。我说境初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若是还纠缠不清、拖泥带水的话,只会害人害己。”
她这番话的意思境初当然能明白,背上已隐隐有冷汗出来。
这时准岳父出来打圆场:“你们别老欺负他。境初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他有分寸……境初,说说你那个特种部队搞得怎么样了?敌人到底在哪里啊,战场又在哪儿?”
这个问题对于不了解高维世界的人来说,可真的难以解释了。敌人并非在一个不同的“地点”,同这里有可以量的距离什么的。敌人……
正想着,却听下方租船处一阵喧哗。境初放眼望去,看到两伙年轻人站在一艘敞篷船面前。当中有十一二个是皇城禁军的打扮,另外七八个竟然是他的特种兵。
“呦,这不是最近上天入地、出尽风头的特种兵吗?”一个高大粗壮的禁军男兵说道,“不过你们再怎么厉害,强龙不压地头蛇,知道吗?我们在这里多久了,你们才来了几天?”
“甭管是谁,这船我们已经租了,”一个特种兵回道,“你们还讲不讲理?”
“讲理?”禁军兵冲他走近几步,“都说特种兵一个打十个,是不是真的?今天就让我们见识一下,可别怂啊。”
“哎,算了算了!”一个清脆的女声说道,“就让给他们吧,咱们再等下一艘回来就是了。”
境初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里咯噔一下。
她会有那么好欺负?待会儿别再做什么手脚,把人家的船给弄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