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邵荣逆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破旧生锈的铁大门,满眼是属于“过去”的人,他们身上的衣服,背上的书包甚至脸上的笑跟匆忙都充满了时代的气息,心情好的时候看起来会觉得熟悉和温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感受到让人厌烦和窒息的灰败,觉得单一又乏味。
余邵荣慢吞吞寻找着记忆里珮元姐住的巷子,并没花多少心思就找到了那个还算宽敞的小杂院。灰扑扑低矮的红砖小院里住了三四户人,破烂的瓦头上枯草还在随着西北风摇摆,瓦片底下是一个个漆黑的小窟窿,余邵荣小的时候最期待珮元姐抱着梯子蹭蹭蹭爬上去伸手掏出麻雀来给他玩。珮元姐一家就住在小杂院最靠里边,亮着灯,院子里面很清冷,有好几片倾倒污水结成的厚冰。
“珮元姐!”他扯着嗓门叫喊:“珮元姐!你在吗?”
“谁呀!”屋里传来声音,门很快打开了,套着一件旧毛衣头发随意扎起来的珮元姐走了出来。“咦?你咋来了。”珮元姐脸上的粉底和嘴上的口红还没洗掉,身子很单薄。
“珮元姐我有悄悄话给你说!”余邵荣伸手拽她袖子。她挠挠头:“你妈知道你过来么?”余邵荣记忆里珮元姐很高,而且很成熟,一直都像大人一样,跟现在面前的黄毛丫头没半点相似。
“珮丫头!外面谁?”是文瑞阿姨尖锐的嗓门。
“是咩吆!”珮元姐伸手摸摸余邵荣脑袋咧嘴笑:“你咋大清早过来,你认识路?今天星期几啊,你们不上学么?”
余邵荣抱着胳膊冲她皱眉头:“我有话跟你说呢!”
她哭笑不得:“好嘛,你先进来。”
珮元姐家比余邵荣家大一些,地是砖地板,中间大肚皮的生铁火炉正烧得起劲,炉子上面是一锅还在嘟嘟冒泡的粥。
“咩吆啊,阿姨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坐在桌前正端粥吃饭的文瑞阿姨笑着说:“来,快坐下吃饭!”胖乎乎的文瑞阿姨比余邵荣妈妈年纪大不少,圆滚滚的她裹着艳俗的桃红色大衣,脑袋上戴了个大得夸张的红塑料发卡,小眼睛眯成条线,龇着一口斑驳的黄牙伸出胖手招呼余邵荣。
“嗯。”余邵荣也没推辞,很干脆地过去坐下,珮元姐拿了个碗给他盛粥。
“这是谁家的娃娃?”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掀开灰色厚布门帘从靠左边的房间里出来,头发乱蓬蓬,睡眼惺忪。
文瑞阿姨告诉她老公:“这是枫华的小子。”
“昂,余枫华的儿子?”胡子拉碴的男人坐上桌上下打量余邵荣:“都长这么大了。”
他在打量余邵荣,余邵荣也在打量他,能看出来他日子过得还不错,精神头挺好。一个连工作都没有整天游手好闲的男人能吃得白白胖胖,余邵荣觉得他应该很“幸福”。
“小鬼你来干啥呀?”文瑞阿姨的老公语气还算和善。
“我来找珮元姐,找她耍。”余邵荣一边就着韭菜花吃馒头,一边口齿不清地回答他。
“珮元姐是大人,可没时间跟你这小娃娃耍哟!”文瑞阿姨被余邵荣幼稚的话逗得呱呱笑,像只老鸦。
珮元姐今年十四,已经跟她在工作岗位上奋斗了两年,确实是个大人了。
“我想珮元姐了,就玩一小阵,不打扰珮元姐睡觉。”珮元姐跟他妈妈工种一样,坐台小姐都上夜班,白天的休息相当重要。
“昂,你也要早点回去,免得你妈妈担心。”文瑞阿姨拍拍余邵荣脑袋。
“嗯。”余邵荣喝着热腾腾的粥,点头笑得很甜。
余邵荣来和珮元姐做生意,不知道珮元姐对他提供的‘商品’有没有兴趣。
吃完饭文瑞阿姨收拾碗筷,余邵荣跟珮元姐坐在她小房间的床上,珮元姐很莫名其妙,不知道余邵荣一个小毛头来找她玩什么。
余邵荣完全理解珮元姐听他说完“我帮你治你后爸,你给我钱”时候的目瞪口呆,也接受她听自己掏出张小纸片讲解专门为她而‘开发’出来套餐的收费时满脸见鬼的表情。
老实说,余邵荣对头一次做‘生意’没有太大信心,要不是他真的很需要奶粉钱,他不会把她当第一个客户。
“帮你弄聋他两百块,弄哑巴两百块,弄瞎也是两百块,你要是三个一起的话优惠五十,只用出五百五。”余邵荣捏着纸片向她介绍‘业务内容’:“弄瘸也可以,不过花时间多点,一条腿一百五十块,两条三百不搞价。”
“……”珮元姐就像石头人一样傻呆呆地愣在那里。
“珮元姐?”余邵荣手在她面前挥挥:“珮元姐你没事吧?”
“啊?咩吆你在说什么啊!你这娃娃咋说什么胡话!”她一惊一乍,但声音压得很低。
“我没说胡话啊我给你推销业务呢!我跟你说都是货到了付清款,等你看到效果以后才给我钱。”
“你……”珮元姐吞吞口水,皱眉又纠结了小半天才小心地往外看一眼,凑过来小声说:“你……真的能?”
“我不跟你开玩笑,我说能就是能。”余邵荣觉得她之所以怀疑自己是因为他没有穿西装、打领带,他得让佩圆姐相信他有他的“职业素养”,即便余邵荣暂时还没想好自己算什么职业,到底该具有何种素养。
“……”佩元姐沉默了下来,又开始发愣。
“你没兴趣?”余邵荣尴尬地挠头,他本以为珮元姐一定很乐意看到他专门为她设计的业务,余邵荣0.93的智力赶不上正常人,但比她这种完全没脑子的蠢女人要好太多。
如果佩元姐连这点雇佣‘专业人员’的钱都舍不得出,非要到以后自己动手然后去死,那余邵荣也没什么好说的,佩元姐活该。
“咩吆,你不跟我开玩笑,你真的能……能弄死他?”她摆明了不相信余邵荣,余邵荣就讨厌这种不信任的眼神。
“放你的心!你要是实在急的话今天就能搞定,”余邵荣把纸片折好揣回兜里:“不过加急贵,不带反悔的。”
“你……能把他们两个都给?”她又谨慎地往外看,声音已经低得像蚊子。
“两个的话……算你八百,不过你得交五十块押金……我明天中午或者晚上来找你,等搞成之后你再给我剩下的就好。”余邵荣心头一喜,原本以为珮元姐只想报复她后爹,他打算给他套自己挂在脖子上的戒指,这样一来等星期天晚上进纯白节点之后余邵荣就能拿铁剑好好料理他。现在珮元姐连文瑞阿姨都想一起收拾,那他的戒指就省了。
“我暂时没五十块钱。”珮元姐低着头把垂在鬓角的头发拢到耳后:“他们有,我找到一块给你,不过你得真的……弄他们。”余邵荣没想到这死丫头连押金都想赖。
“那给我十块钱,我有用。”余邵荣很烦躁,押金都不给,让他空手去勒文瑞阿姨跟她男人脖子不成?
“……你不是骗我的对不?”珮元姐狐疑地看余邵荣,手里捏着十块钱,但好像还是不太踏实,犹豫着要不要给眼前的小男孩。
“拿来!”余邵荣把钱抓手里:“明天我来找你,你按我说的做就行!”
佩元姐闷闷地点头。
余邵荣把钱塞兜里往外走,文瑞阿姨正收拾碗筷:“呀,这么快就走了?”
“嗯,珮元姐说她困,想睡觉,我还是明天过来找她玩吧。”余邵荣敷衍着掀开门帘,走进寒冷的院子里。
余邵荣曾亲眼看过珮元姐用螺丝刀捅死后爸的场景,倒没想过她也恨文瑞阿姨到这种地步。
回学校的时候第二节课已经上完了大半,余邵荣很自然地坐在自己位置上像往常一样魂游天外。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心里藏了莫大秘密的人都会像余邵荣一样如坐针毡,迫不及待想跟其他人分享这个秘密。
但非常奇怪,余邵荣内心隐约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最好不要把有关纯白之核的事情乱告诉其他人,否则会有非常不好的事情发生。
这种完全没来由的感觉深深潜伏在余邵荣心底,只有在他动起告诉妈妈自己遇到的事情时才会猛然苏醒发出尖锐的警告,它就如同守护地狱牢笼的恶犬一样时刻保持着警惕,门里一丝一毫的秘密都不许余邵荣泄露出去,否则它就毫不留情地吞噬他。
这是种非常难受的感觉,你上课尿急到快要崩溃了,老师却偏偏不让你上厕所,你是选择憋死自己,还是畅快地放飞自我?
余邵荣是没放飞自我胆量的,所以只能蔫蔫趴在桌上发愣。
他早晨请过病假,有充分的理由半死不活趴在这里,这是他的特权。慧慧这节课一百次偷偷偏脑袋看余邵荣,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她大概不理解早晨上学路上余邵荣明明活奔乱跳,为什么出去一趟就变成这幅德行。
“呲铃铃——”下课铃声响起,老师还没出教室慧慧脑袋就迫不及待地伸过来:“余绍荣你咋了?”
“我难受。”余邵荣有点蔫,他有心事但不能跟任何人说,他确实很难受。
“喔……”慧慧闷闷地坐回去。
老实说余邵荣现在已经后悔了,或许他不应该为了钱去杀人,他是个有是非观念的大人,任何人都没权利去剥夺他人生存的权力,他受过高等教育更不应该……
余邵荣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无数次做过拯救珮元姐的梦,梦见他勇敢地杀了珮元姐她爸,像大英雄一样带着珮元姐远走高飞,到所有人都抓不到他们的地方,甚至跟她结婚……
可余邵荣他妈就是这么窝囊,所以珮元姐捏着螺丝刀疯癫地刺进她爸腰窝和肚皮的时候余邵荣只能窝囊废一样蹲在桌底下瑟瑟发抖,紧紧地咬着胳膊,咬到血顺着胳膊肘往下流却连哭出声的勇气都没有。
珮元姐脸上是狰狞,嘴里却是癫狂的大笑,锥子刺进死人脖子捅破喉管发出败革似沉闷的声音她也一点都不在乎,就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刺进去,任由飞溅的血液染红她的脸……
余邵荣蹲在桌底下像布景里的废物一样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从头至尾珮元姐看都没看他一眼,她完全无视了他。
她的世界已经崩溃,她用自我毁灭的方式来做了断,余邵荣能做什么?他只会努力地往后退,尽量让自己缩成墙角的一小团,让癫狂的佩元姐不注意到自己……
珮元姐平静地捡起刀撩起衣服时已经平静了很多,她还是没看余邵荣,电影里小日本高喊着台词把刀往肚子上戳的搞笑动作在昏暗的小房子里没有半丝轻松和幽默,余邵荣神经质似地闭上眼睛,希望那是一场噩梦,如果是梦的话他要立刻醒来,醒来以后他就去找珮元姐,要她背着自己一起去看文体中心的喷泉,还有水池里的鱼……
好玩吧?
他挺着胸膛跟珮元姐说我帮你料理他们,结果转眼就又后悔,又退缩了。
余邵荣甚至隐隐觉得或许珮元姐跟她爸之间的帐他们自己算比较好,他一个“外人”插手进去不太合适,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对吧?
呵呵。
余邵荣一直以为自己只是窝囊,但他现在有更直观的感受,他其实不算窝囊,只是个自私的人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