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只有余邵荣刻意压低的呼吸声,他手接触的土壤很粘稠潮湿,充满腥臭味。
余邵荣感觉自己摸到了一个铁笼子,继续伸手,摸到了打开的笼子门,里面空空如也,继续往前,他摸到了布料,那是一个人的裤子,一个大人,他仰面平躺在地上,冰冷而僵硬。
余邵荣换方向再往前,很快就又摸到光滑冰凉的皮肤,没有衣服,手很小,是个小孩。他胸腔以下是参差不齐的尖锐断茬,不像是那些大人用刀砍的,倒像是什么野兽撕咬过一样。
余邵荣回身再摸那个大人的腿才发现只能摸到胯骨,再向上就是僵硬的肉和细碎的骨头茬子,这种诡异的不规则手感让余邵荣压抑和恐惧,到底什么东西才能造成这样的断口?
余邵荣半蹲着慢慢往前摸索,倒伏的零碎尸体似乎都聚集在之前的火堆周围,残缺不全的尸体不在少数,只有很少的比较完整,身上有类似锐器穿刺的痕迹,余邵荣甚至摸到了一件像裙子似的奇怪长衣服,布料很滑手,像是丝绸,穿它的人很胖,肥嘟嘟的手上戴了好几个大戒指。
如果余邵荣能够找到那把剁肉刀,他很愿意卸下这位康神官的几根指头,收下来保存着留纪念,但黑暗里找刀很难,余邵荣也只能踩着他的胳膊用尽力气捏住戒指往外拽。纯金属的两个比较好抹下来,掂掂重量都知道一定是金的,另外一枚上面镶了东西,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给揪下来,余邵荣手指生疼。
那人褂子里面靠胸前还有个兜,方方硬硬的手感和揉搓起来的声音余邵荣非常熟悉,搓搓手之后余邵荣伸手进去把他的钱也全掏出来塞进了自己裤兜里。
余邵荣下意识觉得除了这个神官之外,之前的乡长身上说不定也会有钱,但是他不知道乡长的衣服和体型,这么多人里翻乡长太花时间,余邵荣更想回家。
要是余邵荣有火,大概会在这一堆人里面认认有没有之前想要帮他的小乞丐,虽然余邵荣不认为他能够活下来,但如果可能的话余邵荣还拿回他的钳子,那是他家里唯一的一把。
余邵荣实在想不通什么会让参加‘成仙仪式’的人们以这样诡异的方式死在防空洞里,如果他像上一次一样完全摸着墙往外走,甚至不会发现原来这里的人竟然已经全都已经死掉了。
连摸带爬找出去的路,余邵荣摸到一手黏糊糊冰冷的东西。之前装内脏的铁桶似乎被踢倒了,流了一大滩,臭气熏天。
终于再次摸上墙壁,余邵荣只能按照自己模糊的记忆顺时针摸索,摸索到有出口,再三确定不是回防空洞深处的路,才一步步挪出去。
远处微亮的光线让余邵荣本来发软的双腿有了使不完的劲,他裹紧衣领快步向外挪,在快要到出口的时候看到一具趴伏的女性尸体,破烂绿色的褂子上绣着花,发髻已经散乱,背后是一道几乎从肩膀贯穿整个脊背的宽大裂口。
防空洞外面银白一片,月亮又大又圆,甚至有些耀目,余邵荣的眼睛好一会儿没见光,现在只敢眯着眼睛朝外看。
积雪刚到脚踝,雪地上一道长长的拖痕从废弃防空洞延伸向不远处的树林里,很显然,有东西跑出去了。
寒风灌进脖子让余邵荣冷得发抖,脚也冻得发疼,他努力抓着领口一路小跑,绕过学校高耸的围墙,向远处橘黄色的灯光飞奔。
空无一人街道上唯一的一盏路灯让余邵荣分辨出了家的方向,撒丫子穿过狭窄的巷子,果然只有他家的灯是亮的。
“妈妈,妈妈?”余邵荣用手拍门:“妈妈开门!”
“咩吆?”门里传来余枫华惊喜的声音,随后是凳子跌倒、脸盆撞掉、跑步过来开门:“咩吆你回来了!”
余枫华尖叫着狠狠把浑身血腥味的儿子抱在怀里,把余邵荣勒得直咳嗽。
妈妈的哭声就像狼嚎一样,她常常抱着余邵荣哭,但都是很小声、很委屈的哭,但这一次的委屈似乎比以前都多,她本来都已经花掉的妆被眼泪冲得更乱了,黑色的眼泪一滴滴淌到余邵荣脖子上。
余邵荣就搂着她脖子,轻轻拍她背,像安抚小宝宝一样。
咩吆是余邵荣小名,在妈妈那边方言里有心肝宝贝的意思,除了妈妈,谁都不能叫他咩吆。
被人贩子绑走的孩子能靠自己机智逃回来听着跟奇迹没两样,余枫华甚至神经质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想儿子,已经疯掉了。
她睡觉都紧紧地搂着余邵荣,恨不能用手铐把儿子和自己拷在一起。
一晚上余邵荣在妈妈怀里都没再睡着。
余邵荣一直都不相信鬼神,但无论是之前去的纯白节点的经历还是后来黑暗防空洞中他从残肢上摸到参差不齐的断口、女人身后大得恐怖的伤痕、防空洞口向外延伸向树林的拖痕都让余邵荣打心底里发毛。
现在余邵荣所接触到的种种东西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不管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杀死了防空洞里那些教徒都让他心里无比压抑。
直到别人家公鸡梗着脖子催懒虫起床,余邵荣才揉揉眼睛不情不愿地爬起来穿衣服洗漱,今天已经是星期二,他昨天没去上课,他想妈妈应该也没帮他请过假。
“妈妈?”余邵荣推推妈妈。
妈妈还在蒙头睡觉,余邵荣不见的两天多她大概都没有合过眼睛,这一觉睡得非常沉。
余邵荣昨晚回来的时候没穿大衣,裤子膝盖上跟衣服上沾满了黑乎乎的血渍跟污渍,味道臭得让人窒息,余枫华把那脏污的衣服全部包起来扔了,余邵荣只能把秋天的衣服多穿几层将就。
衣服扔了,里面的东西没丢。
余邵荣从康神官手上一共拽下来三枚戒指,两枚圆滚滚沉甸甸金的,还有一枚金戒托上镶嵌着绿色玉石。
俩大金戒指的分量不轻,应该值不少钱,镶嵌玉石的金戒指没有那么重,估计价格得取决于样式和玉石的质地,这样的东西在他们这样的小县城不好卖出价钱。
余邵荣掏掏自己的裤兜,里面是那枚镶着白色石头的银戒指,他用五个碎片向白色光团兑换到了它,套在他食指上刚刚好。
这枚戒指跟他手上摸不到的那枚一样做得格外精致秀气,仔细看的话能发现连那颗小小的纯白石头侧面也被雕琢出细密花纹,余邵荣非常喜欢它的样子,这一个肯定不能卖,他得给自己先留着。
余邵荣兜里还有四十五块钱,两张绿色的两块钱捏在手里感觉很好玩,因为很多年以后两块钱会逐渐被淘汰,那时候曾经看来奢侈得让人挪不开眼的一块钱甚至买不来一包好点的方便面。
直到闹钟响起来的时候余枫华才挠着蓬乱的头发打哈欠从被窝里爬起来,她摸摸索索想在床头小凳子上摸水杯喝水,摸到了几个冰凉的小东西。她迷迷糊糊捏起黄澄澄的戒指对着灯光左看右看:“哪来的大金戒指?”她又疑惑地从小凳上摸起上面的东西:“还有钱?”
“我偷人贩子的。”余邵荣咽下嘴里的吃的才回答她,他正在吃夹咸菜的馒头,肚子饿了。
“啊呀……”余枫华摇摇脑袋,用胳膊腕上的皮筋随意把头发扎起来,打着哈欠嘟哝:“什么时候还学会偷东西了?”她靠枕头躺着掂量三枚戒指,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偷了四个,还有四十五块钱,我自己拿一个戒指和五块钱,其他的给你。”余邵荣拍拍自己裤兜。
“也金的?”余枫华起身踩着拖鞋过来捏起碗里另外一个夹了咸菜的馒头咬一口,口齿不清地说:“小朋友可不能拿钱,拿了就要学坏,让妈妈帮你保管,你用的时候问妈妈要。”房间并不暖和,她现在清醒了许多。
“不行。”余邵荣低着脑袋吃东西不看她。
“哎你这小家伙……”她又咬了一口馒头:“让妈妈看看你拿的戒指。”
“就只给你看一下。”余邵荣从领口里掏出用灰布条挂在脖子上的银色戒指冲她晃晃,然后快速塞回去。
“……不是金的啊。”
余枫华看到不是金的显然有些失望,但随后就又精神了起来:“咩吆乖,挂脖子上容易丢,让妈妈给你保管,保准丢不了,你难道还不相信妈妈么?”
“这个是我的,我拿着,还有五块钱也是我的。”余邵荣坚持自己的观点。
“咩吆,你听话!”余枫华皱了眉头,声音也低下来,这是她动手的先兆。
“你不要算了!”余邵荣捏着她手从里面掏戒指,她手攥得紧紧地,余邵荣抬头看着她:“你把戒指给我,还有钱,我去给警察叔叔!”
“喂!”余枫华眼睛瞪老大,龇着牙发出威胁的低音:“小杂种你是不是疯了!你怎么跟我说话呢?”她声音很尖厉,扬着手,仿佛随时都会给余邵荣一巴掌。
余邵荣不想跟她争辩,只放下吃了一半的馒头,从破沙发上提起书包背到背上:“我跟慧慧上学去了,你要不要帮我跟老师补下假?我昨天没去学校。”
“……你等妈妈穿衣服。”余枫华终于还是没有像往常一样暴怒起来揍儿子一顿,她关起了卧室的门让余邵荣坐沙发上等她,余邵荣心想她一定是揭开床底下的地砖藏金戒指去了。
早晨六点钟太阳还远远没有升起,余邵荣踮脚看窗玻璃上的霜花,雪白的冰晶结成蕨叶和藤蔓的形状,拼凑成一幅幅小小的热带雨林画卷,开裂的木头窗缝有凉风往里灌,用巴掌融化开精致的图案,外头漆黑的夜色显露出来,宁静而安详。
裹得跟棉花包一样带着破暖帽的小小身影踏踏踏跑过来,书包里的铁皮文具盒叮当作响,她冲发亮的窗户用力挥舞胳膊:“余绍荣,你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