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女人,年纪大概比她大个几岁,身上穿着一件病号服。
对比洋馆里的鬼,眼前这个病号服女鬼面容正常,气息温和无害,除了脖子有点歪,表情呆滞了点,乍一看和活人差不多。
梅浅关注的不是鬼本身,而是自己为什么能看见鬼。
按照正常情况来说,普通人是看不见鬼的。有些人看见,也顶多是发现一团人影、头发,或者飘动的白衣红衣黑衣,很少有这么清晰的。
难道这只鬼发现自己了?
不,不对。
她在看刚上车的那个男人。
梅浅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压下心底的疑惑,没去细想,生怕身上再多一只鬼。
“好新。”
艳鬼的声音在耳边道。
好新?
梅浅不解。
艳鬼道:“被鬼附身能看见鬼很奇怪吗?对面那个女人大概刚死,有些人呢,死后不能接受自己这个事实,就会选择遗忘死前发生的事,重复活着时的行为。一般新鬼很虚弱,但她却能四处走动,身上还带着活人的气息……确实有些奇怪。”
“我说小梅啊,你要不帮帮忙?”
艳鬼的语气像老奶奶。
闻言,梅浅望向那只女鬼。
帮?怎么帮?
她一个普通人,既不会驱鬼,也不会法术,突然凑上去不仅帮不上忙,反而会被路人当成神经病。
“唉,现在的孩子真残忍!真冷漠!”
艳鬼假装叹气。
梅浅眼皮子一抽,如果她对那只鬼说“你其实死了,赶快去投胎吧”这才是最残忍的吧?
坐在对面的女鬼似乎有所察觉,扭头看了过来,空洞的双眼正对上梅浅。
她眼珠转了下,视线最终落在梅浅怀里那束花上,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不,不好意思啊。”
女鬼终于开口了。
她结结巴巴道:“你,我看见你的花就,就想起以前的事了,我,我记得…我老公也送过我一朵……”
说着,女鬼露出一抹腼腆的笑容。
“哦!想必是她身旁那位。”
身上另一只鬼懂了。
他的声音又丧又酸,嘴上还矫揉造作了一把,“此人面相憨厚老实,与人谈话轻声细语,若不是位良人,那亡妻鬼魂也不会陪伴他。阴阳两隔,可惜了。”
梅浅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这鬼姓周,网上资料说他出生贫寒,但在书画上很有天赋,无师自通。得人赏识,他在大户人家当门客,后来因为手脚不干净,又窥画人家小姐洗澡而被乱棍打死。
“我看未必。”
艳鬼持相反态度。
“未必?”
周画师哼了一声。
“……”
梅浅没发表意见,微微垂头,不知道是闭目养神还是在想什么。
大概知道对方不会理自己,女鬼也没再找她搭话,又变回以前的状态,歪着头,表情呆滞,嘴唇微动,不知道在喃喃什么。
……
到医院时是九点多。
梅浅走在医院的长廊上,看着飘过病人鬼魂,她又回想起了刚刚的事。
女鬼在跟着男人下车的时候看了自己一眼。
那眼神,她总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来。
而且,在提到花的时候,她并没有从女鬼的笑容中看出喜悦。
总之,不太好受。
“来了。”
思绪被成熟的男声打断。
梅浅迎面撞见刚出病房的那人,兴许是距离太近,她本能的抗拒,眼神骤然一冷,判若两人。
这点,连她本人都没察觉。
任之和她隔开一段距离。
等他再看,对方还是原来的模样。
“嗯,来了。”
梅浅冲表哥点点头。
任之心底有点怵,过了好一会才抬手看了看表,“挺早的。”
“你也是。”
梅浅视线环顾一圈,摘下口罩道:“外公情况怎么样?希姐还没有来吗?”
任之:“凌晨的时候有所好转,现在状态不错。任希最近受了点刺激,缓了缓,刚刚才上飞机。”
“刺激?”
在她的印象中,这位强大的表姐可从没受过什么刺激。
“你那些事情打算怎么处理?”
任之转移话题,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梅浅眼底划过一丝惊讶。
这话换别人问很正常,但从表哥嘴里说出来就怪怪的。毕竟这个人总是一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的态度。突然这么一问,还挺不自在的。
“小浅来了。”
“嘁!她怎么来了,不怕我说那件事把爷爷气死?”
“你把嘴闭紧,整天就知道惹事。”
梅浅还没开口,就听远处传来一阵嘟囔,三个人的话一字不差落入她耳中。
任之扭头,望着打扮得体的一家人。他脸上表情不变,眼底却透着丝冷漠严肃。
小舅瞧见任之,表情立马绷紧。
表妹则一脸轻松,嘴里嚼着口香糖。
梅浅见怪不怪。
大姨家看不上小舅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同样是被寄予厚望,长女和小儿子长大以后却是两个极端,前者强势聪明,后者懦弱无能,活在前者的阴影下。
任之性格和模样都随了大姨,表姐任希看着好说话,却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他也不是看不起自家长辈,而是这家生出来的两个孩子。
如果说长女家的孩子是品学兼优、人中龙凤,那弟弟家的俩孩子就是扶不上墙烂泥,蠢倒不蠢,就是天赋点歪了。
这姐弟俩拉仇恨的能力极强,每一次都能钻别人漏洞,让人又气又没办法。最近几年,这俩靠着这波操作在网上得罪了不少人,黑到发红了。
不过闹归闹,这俩心心里有底,绝对不可能闹到这种被抄袭者反诬陷,最后还出圈引起众怒的情况。
“天呐!”
任莱假装才看见梅浅。
“小浅姐。”
她故作吃惊,一只手捂嘴,露出新做的美甲,“你怎么……不,你来了呀!对了,你的手没事吧?!”
戏真多。
梅浅没搭理她,喊了声“舅舅、舅妈”
“好。”
舅妈淡淡应下,笑容大方。
“任令呢?”
任直接道。
舅妈干笑道:“他……可能还要一会儿。”
任之表情没变,却透着股“果然是废物”的意思。
“哥,你不至于吧?”
任莱嘴巴一瘪,语气不太好,“希姐和姑姑姑父不是也没来吗?”
任之只回了两个字:“有事。”
“是是是,你们都有事,你们都是大忙人。”
迟到的少年高声说道。
任令头发乱糟糟的,眼皮耷拉着,看样子还没怎么新。他看见任之怂了一下,又很不耐烦道:“不就是来晚了一点吗?”
“先去看外公吧。”
梅浅企图终止这个话题。
“小浅说得对。”
舅舅跟着附和。
“小浅姐。”
任莱转移火力,“那我劝你一会儿不要多说话,如果让爷爷听到你的事估计得气得不行。”
“任莱,你少说话。”
舅妈压低声警告。
舅舅也道:“这事很难解决吗?你在这里大声嚷嚷是想让你爷爷病情加重?”
“当然了。”
任令翻了个白眼,“爸,你不懂。我和任莱早臭了,但她不同,而且她这次真招人恨,洗都洗不白,你以前那些办法没用的。”
的确,一般人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没办法洗白了。
梅浅吗反驳,任令这话说话不好听,却都是实话。他们从小就惹祸,到现在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别人就算说破天,也不影响这俩继续兴风作浪。
“呸!你才臭了!”
任莱恶狠狠瞪了眼弟弟,自顾着拨弄美甲道:“我看啊,她就是读书读傻了,居然栽在金悦这个臭三八手里,这女的看着白莲花软白甜其实手段比谁都脏。像她这种整天当自己是上流人的暴发户,又矫情又娇气,换我一拳一个,随便一下就弄死了。真是气死我了!”
任莱话锋一转,鄙夷中又带着几分调侃,“话说回来,我记得她以前还想勾引哥来着?她到底是多想来咱们家啊。”
任之脸有点黑,看样子,那不是一段好回忆。
“平常不见你,出事倒来得快。”
任令脸上笑嘻嘻的,眼神却十分警惕。他对这个陌生的姐姐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在发生这次的事以后。
谁知道她有没有抄袭?
这点暂且不说,就说她现在的反应。平常不来看爷爷,出事了比谁都早,这不是很可疑吗?
贪婪。
这种人他见多了。
明明心里恨得要死,可面上装得很好。他们又不是金子,没那么讨人喜欢,说到底,这些人不过是想利用他们得些好处罢了。
任莱说话比弟弟更直接,道:“小浅姐,你这次来不会要说网络上的事吧?如果是就免了,我们不会帮你的。我觉得,这件事你心里也清楚吧。”
她嘴上虽然总说告诉爷爷,可其实比谁都紧张,生怕这个梅浅犯蠢,一进门就扑在病床边又哭又喊,刺激老人病情。
舅舅舅妈头都大了,看着自家那俩嘴欠孩子跟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说个不停,把话说死就算了,还不给人留任何情面。
再看看梅浅,一句话都没说,夫妻估摸她心里也不好受。
姐弟俩颇有些得意,双手抱臂,等着梅浅原形毕露,然后表情扭曲,慌乱找着借口。
梅浅耐心听完废话,觉得可能存在什么误会。
她道:“这件事有什么好说的吗?”
“什么?”
两个人愣了愣,没听清楚。
梅浅还是一副佛系的表情,她的声音听上去比较平和,“我打算自己解决。”
“解决?你能吗?”
任令愣了几秒,笑出声道:“你就算出门把自己撞个半残,跪着道歉,说自己也有抑郁症卖惨都洗不白!”
梅浅扶了下眼镜框,笑问:“那我为什么要洗白呢?更何况我本身就没有必要洗。”
姐弟有点懵,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梅浅:“我不关心网络上的人怎么看,别人到底喜不喜欢我。”
任莱干巴巴问:“那你关心什么?”
梅浅没有把“关心自己能不能捶死金悦”这种话说出来,随便瞎想了个理由骗小孩道:“关心赚钱。毕竟他们不会给我发工资,对不对?”
好像也是。
任莱默默点头,觉得这个姐姐和她们应该是同道中人,都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梅浅从不觉得自己有多正义多大度。
因为喜欢,她选择了这个行业,为此付出努力,也放弃了一些东西。她确实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但那些人毁了她工作,毁了她的生活。
当她意识到自己被当被跟风网络暴力的那一刻起,心底就有了一个计划……
“你……”
任令本来打算再嘲讽一波,可话到嘴边突然噎住。他盯着梅浅的脸,心猛然一跳,甚至冒出“自己说这种话是不是太过分了”的想法。
任莱也有点呆呆的,嘴唇动了动,愣是没出声。
她觉得……
觉得这个人可怜?
“你什么?”
舅妈脸上带着几分怒意,终于插上一句话,“小浅是我让任之联系的。”
姐弟俩郁闷了,也没还嘴。
任之提醒道:“都进去吧。”
“对对。”
无助的舅舅也松了口气。
一帮人走进病房,姐弟俩围在老人病床边,撒娇似的喊着爷爷,那模样别提多乖巧。
老人脸上难得带着一丝笑意,气场比几年前亲和了许多。
梅浅把花放下,考虑到身上有鬼,没有主动靠近。
老人询问过她手臂,之后也不知该聊些什么了。
见状,舅妈拿了个水果削,她刀工不怎么样,接机向梅浅寻求帮助。
梅浅一口答应,坐在椅子上削起水果。
外公看向那花,感慨道:“你爸妈还在的时候也这样。”
梅浅道:“她曾经说您很喜欢这种花。”
这时,姐弟俩才意识到梅浅很早就失去了父母。听父母说,二姑和姑父的死是因为一场意外,那个时候梅浅还在上小学,性格开朗。
平常没心没肺的两个人有点不是滋味了。
外公又问:“你奶奶身体还好吗?”
梅浅道:“前几年她身体不好,一直住院,今年没撑过去,年初的时候走了。”
她语气平静,纤瘦的手腕转动,动作熟练,把苹果削好后切成兔子状的小块装在盘子里。
过去和现在重叠。
姐弟俩仿佛看见梅浅坐在奶奶身边,她不厌其烦,边说工作边给老人削水果。病房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看上去有些温馨。
而现在,她唯一能依靠的亲人也走了。
“都走了。”
外公长叹,想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几个人插了块苹果,聊起其他话题。
今天的苹果很酸,任令没有像平常那样挑剔直接扔掉。
姐弟俩默默吃着酸苹果,眼睛还偷瞄打量梅浅。
梅浅双眸黯淡,没有一丝生气,人也很瘦,肤色惨白,身上穿着的是普通T恤,他估计对方生活条件比较困难,平常连饭都吃不起。
原本,她像任希任莱,而不是活成这样。
“关心赚钱。毕竟他们不会给我发工资,对不对?”
想到梅浅的话,任令立马脑补出一个为了给奶奶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每天榨菜泡饭,最后到了卖血地步的普通女人。
所以她要赚钱,拼命赚钱。
对啊!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都困难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梅浅是贪慕虚荣想占便宜的人,那不应该早就来找他们了吗?
为什么没有?
“平常不见你,出事了倒来得快。”
“解决,你能吗?”
你就算出门把自己撞个半残,跪着道歉,说自己也有抑郁症卖惨都洗不白!”
刚刚说过的话在耳边回响,让任令心头一阵刺痛,脑子里嗡嗡作响。
艹!他不是人!
他真他妈不是人!
少年眼眶赤红,下意识收紧双拳。
梅浅不是别人,是他姐姐啊!
这个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人愿意帮她,网民的污蔑和指责几乎要把她吞噬了。可她一开始就没想说,她什么也没做,只是想来看看爷爷。
他呢?他却想让她撞车下跪。
任莱心里也不好受,垂眸看着兔子苹果。那把水果削的那么可爱,那一定是个温柔细心的人吧?
可就是这样的人,眼神已经变得空洞绝望了。
可能,梅浅已经放弃世界,不相信任何人了。
她不知道一个人要经历多少背叛和打击才会变成这样。
即便如此,面对她和弟弟的冷嘲热讽,对方也还是很温和,没有说一句过分的话,只是道:“我打算自己解决。”
可在她看来,梅浅根本就解决不了。
再看看梅浅手上的淤青。
她知道,一定是昨晚视频那些人打的。一个柔弱的女人面对那么多人怎么可能像视频里那样把人吓跪,如果不是被威胁殴打过,她怎么可能……
想到钢棍砸在细瘦的手上,被人用脚踢踹,最后妥协,被迫摆拍视频发到网上。
那个时候,梅浅一定很绝望吧?
任莱咬唇,肩膀微微颤抖。
“梅浅。”
聊到最后,外公道:“要是遇见什么难处,我还是帮得上的。”
“好。”
梅浅点头,笑了笑道:“您好好休息。”
任莱捂住嘴,险些哭了出来。
她强忍泪意,注视着梅浅瘦削的背影。
这个女人走了,或许之后再也不会出现在她们的世界。她只是想为别人带来一些善意,却被狠狠拒之门外。
没人愿意相信她,也没有人接受她了……
耳边,仿佛有个声音这样说。
天!她姐是什么神仙!
任莱再也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姐弟俩追出病房,脑中如电视剧里那样放映着回忆杀。二人拼命地跑,不敢停下,直到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姐!”
任令大喊一声。
这两个熊孩子又在搞什么?
闻声,梅浅感到十分迷惑。
不等她回头,少年少女已经扑到她身上,一个抱着她手臂,一个抱着她大腿,眼泪和鼻涕险些蹭到她裤子上。
“姐!”
任莱泣不成声,半天才吐出一句:“您怎么可以这么坚强!”
梅浅:是洋葱,我在苹果里加了洋葱。— 。—
————
这里姐弟俩只是受鬼影响了,以后他们会感受到梅浅真正的“温暖”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知所措的墨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雨清云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您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