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有一名世家夫人诞下了龙凤胎。
彼时正值六月盛暑,家仆跪坐在轻纱幔帐旁,为夫人摇扇送凉。夫人手中抱着自己的两个孩子,目光不断在两人间游走,姣好面容逐渐染上怒色。
“又偏生是多来了个女儿,我要她做什么!”
家仆不敢吭声,生怕失言触怒夫人,襁褓中的孩子可不管这些,两个小娃娃被女人的厉声呵斥吓到,哇哇大哭起来。
夫人赶忙把一个襁褓丢在身旁,万分怜惜地哄她左臂怀抱着的孩子:“我儿别怕,为娘不是怨你。”
“为娘是恨那小妖精,好端端地非要挤到我肚子里,害我平白无故多受罪。”夫人柔声轻诉着淬毒的话语,恶狠狠地看着另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他也摇头叹气的,我听他们爷几个在房门外嘀咕,说什么两个孩子不好……大抵是觉得不吉利吧。”
屋内中央摆放着的冰块发出丝丝冷意,夫人睨了眼跪在床榻旁,低眉顺目服侍自己的家仆,眼中流露出异样的快乐来,命家仆起身。
“过来说话,离得那么远做什么,”夫人指甲刚用凤仙花新染过,橙红色的,家仆愣愣地想着,和宁大人平素里爱穿的服装一样,“姐姐,让我们如旧时那般亲近些。”
夫人的指尖挑过家仆的一缕碎发,帮她别回耳后。她感到她在颤抖,夫人娇笑,声音如银铃撞响。
啪。
一记耳光扇在家仆的脸上,小巧的侧脸上登时浮现起樱蕊初绽似的掌痕。夫人用手背抚过肿胀起来的地方,继续柔声说道:“我为他生出了儿子,现在,没人能跟我抢位置。”
“你乖乖的,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不会亏待亲姐姐。”夫人笑的如三月暖春的朝阳,家仆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她说:姐姐,我的好姐姐,去帮我处理掉那个晦气的孩子。
……
石窟内的钟乳石滴下水来,不轻不重地砸在地上。
沈念绮心下了然,难怪要让宁乐夕昏过去,不然听到生身母亲对自己是这种想法,岂不是要哭死过去。她幼时在宫宴上见过宁夫人一面,美则美矣,可实在是心肠蛇蝎。不,与其说她是毒妇,不如说宁夫人的精神状态着实异于常人。
“听说你就是沈家那个女孩儿,有着天赐的好灵根,是修仙的奇才?”宁夫人慢条斯理地将葡萄皮剥去,长长的指甲尖儿陷进果肉里,汁水沿着白玉似的指节流下,“呵,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个女孩儿。”
当时还小的沈念绮,只记得那位说话的姨姨好生漂亮,没注意到宁夫人带刺的言语,以及抱着她的奶娘偷偷往远离宁夫人的方向坐了些。
奶娘还曾经跟她说过,宁夫人常常对自己的侍女非打即骂,甚至将她们推进府内花园的水池里,以此取乐。
“所以,是那位家仆偷偷把宁小姐保护起来了?”左明云倒是能懂,他先前遇见过这样的人,自小被周围人灌输了歪理,长大后不予反抗,偏偏成了拥护歪理的最忠实者。
不过他一个魔天尊的长老,为何对宁府里的家事秘闻了若指掌、侃侃而谈,左明云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说得跟亲眼看过一样?”
符西祠笑而不语,视线却是越过左明云,看向他后方的来人:“别急,我还没讲完。”
脚步声停下,似乎同意了等待。
——
仍旧是炎热难耐的夏日,某间略显破败的偏房里却透出森森寒意。
家仆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麻绳已被血水浸泡得殷红。夫人玉手纤纤,西域进贡的小匕首闪烁着银光,又从她身上剜下一片肉来,家仆痛呼出声,试图用无谓的哭喊来缓解身上伤口与空气接触时的火辣触感。
“说!你说啊!你把我的儿子弄到哪里去了!”夫人声嘶力竭地质问声,在空荡的房屋内久久回响。家仆闭口不言,只是抬眼看夫人已然疯癫崩溃的模样,自顾自地笑起来。
窸窸窣窣地窃笑变为张狂肆意的朗声大笑,夫人生怕她引来府内旁人的注意,一把捂住家仆的嘴。可不知是否因为死到临头,又或是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家仆力气蛮牛一般,使劲甩着头,不住地发出笑声。
宁焕光终于是推门而入,他听家里年长的老人密告,说是夫人把龙凤胎中的女孩儿扔了,当即反应过来,是自己与公孙家谈论灵根炉鼎一事被夫人误会。宁夫人性格本就偏执,他先前只当是在家里养了个金尊玉贵、难伺候些的娇物,哪里能料到她敢如此大胆行事!
“疯了,真是疯了!”宁焕光赶忙扶起倒在地上,外露的肌肤已不成人形的家仆,“明儿,快不要和你妹妹闹气了,我知道你一定是把孩子托给了熟识的人暂时照看,对不对?”
屋内安静,只能听见家仆不断的抽痛声。
“明儿,你把孩子的下落告诉我,啊,”宁焕光轻轻拍着家仆的后背,极力装出温柔缱倦的模样,低声下气地继续说道:“我之后抬你当宁家正妻,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绝不输你妹妹的排场,好不好?明儿,你快说话啊,快把孩子的下落告诉我!”
夫人忽然觉得好怕,她努力了半生获得的东西,好像下一秒就要被轻飘飘地夺走了,她张了几次口,从嗓子里挤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姐姐,你把我的儿子还来,我向你道歉……”
家仆依旧在宁焕光怀里嗬嗬地笑着,儿子?竟然被丢掉的是他的儿子!宁焕光差点晕死过去,他好不容易老来得子,却、却不想被这样的疯女人毁了一切!
男人愤怒的斥责声、女人无助的哭泣声,气若游丝的怪笑声。
最终都归寂于古井中。
“宁夫人用金簪捅伤了宁大人后悲愤自裁,家仆救治无效而亡,宁焕光至今可都没有找到他的宝贝儿子啊。”符西祠似乎被自己讲的故事逗乐,漆黑如墨的眼睛含着笑意,看向沈念绮,好像是在问她有没有因这个滑稽的故事而感到一丝欢愉。
“你讲完了?”身后的声音淡淡地问道。
……该不会。沈念绮想要转头,确认来者究竟是何人,符西祠用来捆住她的分神像个触手,强行扭正了她的头。宁乐夕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沈念绮心道糟糕,看来是要醒了。
“别急嘛,后面的故事,得主角本人来讲才精彩啊。”
瞧见符西祠聚精会神地注意着来者,沈念绮和左明云不约而同地催动内力,意图趁其不备破除其法。款款走过他们身边的符西祠,倒也不介意这些小动作,便任由他们发挥去了。对他来说,看乐子是第一位的,其他什么打打杀杀都得往后靠。
“后来,和尚告诉他,广结善缘,他的儿子就一定会回来的。”
脚步声逐渐逼近沈念绮他们的后方。
一具接近炼化为焦炭的尸体被抛到沈念绮眼前,她靠着尸身面首那半张尚未彻底碳化脸,辨认出这正是先前发狂伤人的宁公子的尸体。
“哥!”宁乐夕果然转醒,愣愣看着眼前她熟悉的、再也回不来的,哥哥的面容。
……
“夕妹,走,我带你买花灯放去,你要小兔子的,还是荷花样儿的?”
“夕妹,爹不让你出门是有缘由的,你乖乖待家里,我给你捎点心回来。”
“夕妹,别哭了,是我没用,”少年握住双拳,满眼疼惜地看着缩在床上闷头哭泣的一小团妹妹,“等我成了最厉害的剑客,等到那帮修仙的再没人敢欺负咱们家的时候,我一定带你逛遍这落阳城!”
宁乐夕从被子里探出头,鼻尖通红,抽抽噎噎地问他:“约好了?”
“嗯,哥和你约好了。”
“夕妹,我和公孙家小姐订亲了。她……她是个不坏的人,只是,我还没有做好那么早成家立业的准备。”
“夕妹,你说所有的魔修真都是坏人吗?今天,有个魔修救了我,他一身白衣,跟天降神兵一样!我不信他是书上写的那种茹毛饮血的恶魔,你觉得呢?”
“夕妹!咳咳、唔、呕……我没事,最近补药进多了,再看见它就容易犯恶心。我没事,你快回去吧,否则爹见你跑出来,又要说你一通了。”
“夕妹,夕妹……”
……
“小夕,别看了。”沈念绮尽量放柔声音,生怕刺激到她。
橙红色的光芒暴起,一瞬间,整个石洞里外都被宁乐夕的功法震了三震,连符西祠捆人用的分神都被撑开了些。趁着前后两位魔修的注意力都在宁乐夕身上,沈念绮立刻唤剑去助宁乐夕,而左明云翻手从储物囊中取出了个黑不溜秋、带着星点紫光的小玩意。
处于他们身后的那位仗着视角优势,啪地从左明云手中抢过那晶状物什,疑惑道:“这是什么奇物?若是正道法器,上面为何隐隐有着我们魔教的气息。”
逐渐靠近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三人不可置信地看向持着旗幡,缓步走来的白衣男子。
方叶。
——你怎么还活着?
这种话已经不必问出口,他的额心有着和符西祠一样的梅花状红纹。沈念绮这才反应过来,那梅花根本不是什么天生妆饰,而是魔天尊四门派之一,符西祠长老门下魔修持有的独特标志!
宁乐夕颤颤巍巍地指着方叶空洞的心口,一个“你”字说了半天都说不清楚。反观方叶,虽然外表形状狂放不羁了些,但仍旧保持着原来那幅淡然自若的模样。
“我回来了。”他说。
宁家小故事还有一话能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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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