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元家宅院时,元鸢眼眶里已经涌出了水光。
模糊的视线里是青砖黛瓦,深墙高院。门口立着两座孤零零的石狮子,顺着台阶往上是朱红色的正门,贴在其上的明黄色封条裂成两半,任由风吹飘零。
原本门庭若市的昌平侯府已成了一座荒宅。
“想进去看看么?”
不远处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将决定权交给她。
元鸢看向站在大门外的谢锦衣,睫毛挂着的泪珠落下时,她点了点头。比起睹物思人所带来的伤感,她更害怕遗忘。
她一步步踏上台阶,谢锦衣将门推开的时候,拂面的穿堂风让她微阖了眼。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妇人温柔的笑声:“鸢儿,回来了,饿了没?”
“这丫头是越来越野了,天天就知道往外边跑,都是夫人你娇惯的。”中年男人严厉的声音跟着响起,语态之间却是无可奈何的宠溺。
风撩动元鸢耳畔的发丝,纠缠在她的眼前。那个笑意盈盈的温柔妇人和她身边那个不怒自威的男人却越来越模糊。
元鸢想起来了,这是爹爹和阿娘。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了进去。宅院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熟悉到眼前会经过什么人她仿佛都能想到。
阿娘会在屋里绣花,爹爹下朝后会踩着青石板路回来,阿姐会给她端一盘新做的芙蓉糕,她养的那只小狸奴就趴在她脚边晒太阳。
元鸢顺着那条青石板路,绕过花圃往里走,池塘旁是一道水榭。
翠色藤蔓垂落,水中莲花朵朵。
元鸢的步子停驻,她好像看到水榭下对坐着一男一女。
女子一身青色长裙,满头青丝仅用一根银丝簪绾起,略施粉黛,一颦一笑却柔若春水。
而她对面的男子同样笑意温柔,白衣银冠,骨节分明的手执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到棋盘上。
“该你了。”
青衣女子捻着白子,从容落下,复又抬眸望向对面的白衣男子。
在他们旁边,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姑娘趴在凉席上,仰头看着手里的话本子,嘴里还鼓鼓地塞着糕点。
锦衣少年从回廊走进来,看到趴在凉席上的小姑娘,轻手轻脚地凑过去,伸手扯下她发髻上的珠花。
发髻散开,“啊”的一声惊呼,伏在荷叶上的蜻蜓震开翅膀。
看话本的小姑娘捂着发髻回过头,见着拿珠花冲她做鬼脸的锦衣少年,气呼呼地大喊:“谢锦衣!”
她捏着拳头去追他,锦衣少年一边晃悠着手里的珠花,一边绕着桌子跑。
“来啊来啊,你要是追得上,我就还给你。”
那小姑娘哪里追得上他,撅着嘴:“阿姐,翡渊哥哥,你们看他!”
锦衣少年见她告状,冲她挑衅地扬了扬眉后跑了出去,红衣小姑娘立马提着裙摆去追。
“谢锦衣,你给我站住!”
白衣男子和青衣姑娘习以为常地相视一笑,放心不下他们,搁下手中的棋子一道跟着出去了。
“你们俩慢点,小心摔着。”
温柔的嗓音落入浓浓春色中,而水榭里只剩摇摆的翠色藤蔓。
“嘀嗒”一声,似是水珠坠在池面。元鸢眼前晃动了一瞬,所有的春景褪去,水榭中的棋盘上早已翻倒在地,枯黄发黑的藤蔓上结了几张蛛网。
风掠过,回应的只有无尽的沉寂和苍凉,这里早已没有了人。
苦涩涌上喉头,元鸢不忍再去看。
再美好的也成了过去,翡渊哥哥走了,阿姐不知所踪,就连她和谢锦衣也不再是当年的模样。
世事无常,谁又能料到他们最后是现在的结果呢?
“怎么,看傻了?”
冷静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元鸢这才看到谢锦衣一直在她身后。他没看她,或者说不知道他的目光落在哪里。
元鸢低下头:“没有,我只是太久没回来了。”
谢锦衣没说话,大概没有要理她的意思,她盯着堆满绿色浮萍的池塘,缓缓蹲下身子。
她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水面,覆上的凉意却让她的思绪开始下沉,她像在自言自语:“你说那串珠花还在这底下么?”
她还记得那时候谢锦衣抢了她的珠花,她绕着回廊追他,追到最后那串珠花却掉进了池塘里,为这事她还两天没给他好脸色。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突然就想起了这件事。
周遭似乎安静了一瞬,只有风拂过耳畔的声音。元鸢没指望过他搭话,对他的无视也一点不觉得讶异。
她收回放在水面的手指,细细的水珠子顺着指缝滴落,冷一点才好,可以让她清醒。
“也许在吧。”
淡淡的声音听不出他在想什么,可他回答了她。
元鸢将手放在膝盖上,水面映出她眼尾的笑意。她小声地,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谢锦衣说:“那是我刚买的珠花,还没戴两天呢,就被你扔进去塘里去了。”
身后的人不假思索地纠正她:“是你先扑到我身上。”所以他一时没拿稳才让珠花掉了下去。
元鸢抬头看着他,不服气地辩驳:“那也是你先抢我的,不然我怎么会去扑你?”
谢锦衣脱口而出:“谁让你……”
说到一半他脸上的神情变了变,转瞬又恢复了平日的淡漠,那句话未说出口的话也就此消了音。
元鸢仍在等他说完,可谢锦衣眼皮再抬时,呵笑一声:“鸡毛蒜皮的小事记到现在,元二姑娘还真是够有闲心的。”
元鸢被他语调里的讥讽刺得清醒了过来,原来在他眼里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么?
是啊,她为什么要同他说这些?
风吹皱池塘水,压低了根茎挺立的荷花。
四下安静了许久,元鸢打破沉默:“你怎么突然想起带我来这儿?”
她还以为他永远都不会想进元家。
风里是谢锦衣凉凉的声音:“谁知道呢。”他又添了一句,“闲得无聊吧。”
说罢,他单手负在背后转身走了。
元鸢又回头遥遥地看了一眼水榭,再不留恋地跟上谢锦衣的步子。
这一回他走得很慢,慢到足够她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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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谢锦衣出来的时候,元鸢没有再去回头看元家的大门。看又有什么用,那里已经没有她想见到的人了。
她抬头瞧了瞧天色,灰蒙蒙的,似是要下雨,她这才想起最近正是梅雨天。
“谢……”元鸢下意识地想叫他谢锦衣,刚逸出一个字便清醒过来噤了声。她有些懊恼,回来一趟想起太多过往让她差点忘了她和谢锦衣此时此刻的关系。
可说到关系,她现在又是谢锦衣的什么?
通房、外室、妾室,亦或是一个普普通通、无关紧要的人?
好像哪一个都不是。
她已经不是谢锦衣的谁了。
她收敛了语调里的熟稔,恢复到应该有的距离:“天色不早了,若是没有别的安排,不如早些回府吧。”
谢锦衣没表态,但已经抬腿往外走了,元鸢立马跟上。
见谢锦衣牵过马,她仿佛又感觉到了胃里的翻滚,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她宁愿走回去,也不要和他一起骑马了!
解下缰绳的谢锦衣往她那儿瞥了一眼,将她的抗拒尽收眼底。
呵,谁稀罕带她一样。
可这回他没有翻身上马,牵着追风的缰绳闲庭信步往前走。元鸢不自觉松了一口气,头一回带了几分愉悦地跟在他身旁。
因着天色不早,加之谢锦衣带她走的是小巷子,是以过往的行人并不多。
到了巷子口,视线豁然开朗,零零散散坐着摆摊的小商贩,行人也多了起来。
“嚯,这不是谢家小二嚒?”
年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似乎是认清了人,尾调又高兴地扬起来。
“还真是诶。”
元鸢转头看去,说话的是巷子口卖酥饼的陈三爷。
他的年纪也大了,几年前记性就开始跟着糊涂,早早地就收了摊子。只是人老了,有些习惯却是怎么也忘不了。他老是蹲在巷子口,逢人就问要不要酥饼。
旁人都当他老糊涂了,不爱搭理他。
可谢锦衣却应了,还规矩地喊了一声:“三爷爷。”
元鸢也轻轻地喊了一声。
陈三爷蹲在墙角,两手摊在膝盖上:“是又来给你家小媳妇儿买酥饼了?”
一声小媳妇儿,元鸢听到身旁的谢锦衣不悦地咳了一声。
陈三爷像是才注意到谢锦衣身边的元鸢,使劲儿眯了眯眼去瞧她是谁,当即一拍巴掌:“元家小丫头,我记得你,你小时候跟谢家小二偷我院子里的梨!”
说到这件糗事,元鸢难得面皮一烫。小时候不懂事,她还真是跟着谢锦衣干了不少“坏事”。
她要同他说话时,陈三爷又突然咧嘴一笑:“你们这俩小家伙什么时候成亲的啊?”
元鸢和谢锦衣皆是一愣,尤其是元鸢脸皮都烫了烫。她不好意思地略低下头,解释:“不是的……”
一旁的谢锦衣倒是神色如常地走到他陈三爷跟前:“一大把年纪就在家里好好待着,我看你这记性是越来越不好了。”
陈三爷不高兴地咕哝:“你这臭小子是在说我老糊涂了?你三爷爷我才不糊涂呢。”
谢锦衣敷衍:“是是是。”
元鸢站在原地,看着弯腰站在陈三爷面前的谢锦衣,眼里露出些许黯然。
她又急着解释什么,谢锦衣比她更不想他们扯上关系。
“愣在那儿作甚,还不走?”谢锦衣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来,元鸢“哦”了一声,继续往回走。
不知是不是刚才被认错的尴尬,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有不时响起的银铃声提醒着他们之间的缄默。
元鸢闷着头往前走,直到映在前面的影子停下:“你在这儿等一下。”
她应下,看着谢锦衣的背影越过自己,而追风仍停在她身旁。
她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百无聊赖地站在街口等他。旁边的追风甩了甩耳朵,元鸢凑近,将手搭在它的脖子上,小声地问它:“小白,你家主人这几年脾气都这么古怪的么?”
跟浑身长满刺的刺猬一样,不扎人一下就难受。
追风不知道听没听懂,从鼻翼里“嚏”了一声。
身后却响起凉幽幽的声音:“你问它,不如直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