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中国电影的可笑在哪儿呢?就是两头都要顾,两头不是人。xiaoxiaocom电影要的就是市场经济,压力就在这儿,也好办。但它又是一个计划经济在那儿控制着。所以在电影业的运作上,它又不是真的搞电影工业,而是在搞电影作坊。所以造成现在新的有想法的青年导演哪边都不沾,还能出点真东西。只要你沾一头,就必得沾另一头,两头一沾就非驴非马不是东西了。
美国只有市场一头,人家的作者都是天才,成了名就迅速被商业电影吸纳过去,票房要求你只能拍很类型化很完美的商业片,这也行,单纯。我觉得第五代导演达到的技术水准完全可以拍出很精美的商业片,像《泰坦尼克号》那样,这里也可以说有艺术追求。何必那么累呢?想追求又追求不到。你的技术很好,你又很尊重市场,你又要活下去,还不如把艺术片的伪装扔了,把脸撕破了,就拍类型化的电影,这样单纯地干,也可以使观众啊、编剧啊、影评人啊,不至于无所适从。
老侠:张艺谋拍东西大都从小说改编而来。他与谢晋是倒着来,当年谢晋从《天云山传奇》、《牧马人》到《高山下的花环》、《芙蓉镇》,哪部小说抢手他拍哪都,成了一个最了解市场行情的家庭主妇。张艺谋除了《红高粱》是抢到了热点小说外,其他如《菊豆》、《大红灯笼》、《活着》、《秋菊》、《有话好好说》,他拍谁的小说谁就红起来。这与谢导比起来,也算有本事,高一筹了。
王朔:张艺谋看小说再搞电影,真的很累,而且现在这条路不好走了,走不下去了。现在,人家小说写的东西已不适合他看了,因为电影往商业路子走得很快,基本电影本质上和商业的东西,和那种大众需要的东西已经很投缘了,你又何必要小说呢?小说,第一是年轻人的东西,年轻人的东西是不可捉摸的,他们没有那个能力,他们看了年轻人的小说产生不了具体的形象的联想。第二,小说是城市的,写农村小说也大都是城市里人读。就是说他张艺谋在城市里找不到机位,城市里的东西他觉得都差不多,都不好看,都不能拍电影。他拍城市成,不知道这场戏该从哪儿入手,这个人物应该什么样的,他都不知道,这种产生不了意象地看小说,你让他怎么拍?根本就是任何一种形象的东西都不能产生,怎么可能再看小说拍片子呢?
老侠:所以张艺谋几乎从不碰城市,从开始拍片,就和土块子高粱地打交道。
王朔:那我觉得,他们假装也这么多年了,应该回到他们的本来面目,老老实实地拍一种规定的东西,市场的规定也好,主旋律的规定也好。因为这种规定的东西不妨碍他们谈论真善美,真善美是可以通过模式化的东西转换出来的。只有其他的,例如悲观的、绝望的、黑暗的……才是各式各样的,那个东西是需要特别的感悟,特别的拍摄手法。而他们的作品要感人,让观众掉泪,这太简单了,电视剧就在做这个。我硬弄个模式,大家不承认这个模式就会做得很累,就会出现很多误会。
其实大家就是一个目的,说到底没什么区别。那就不要假模假式地掩饰这个目的了。
那样就会做得不规范,故事本身讲得不模式化,这就让人置疑你导演个人是不是还有另一种追求?没有啊。那何必让我觉得可疑呢?做出鬼鬼祟祟的样子。
老侠:其实,就像冯小刚那样拍贺岁片,是大众的商业的路子,就完了。本来骨子里要的就是这个,却非要弄出高远的艺术追求的样子,这就太累了。也许,你从根上就伪善,你也就不觉其累了。
王朔:中国导演最大的敌人是他们自己,中国人的艺术追求呀什么的,害了很多人。他们心里不如意,就总要扭捏做态。冯小刚将来毁就毁在这里。你看他,自己想从贺岁片向艺术片转,一定要在电影节成功,这很可能是他的"坏"的开始,好好的一碗饭你不吃,也想学着去那里玩追求。
老侠:这些成了腕儿的导演中,说不定将来就能出个电影局局长什么的,凭这种电影圈中的摸爬滚打练就的老奸巨猾,当一个有专业权威又谦和平易近人的握有生杀大权的官,真不是什么难事。
王朔:谁上了这个台阶谁就完了。别人就会盯住他,不做这个,做那个,不通过这个,通过那个,导演们可怜,他们更可怜。
老侠:这些导演怎么啦?那种高调唱得就跟古代的圣人们差不多了。什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妻子也好,孩子也好,为了自己那点名声抛妻弃子,后来的意识形态不断地一直强化,强化,把这个东西强化到极点。他们个人能达到极端的完美,完美到极端的自私,甚至连亲人或周围的所有人都是他自我完美的工具。其实骨子里是一富贵就淫,一贫贱就移,一威武就屈。
王朔:有一个说法我特别受不了。他们拍《红高粱》的时候就讲过,是莫言讲的,什么咱们的祖上曾经有些英勇豪迈,现在都挺窝囊。拍《刺秦》的时候陈凯歌仍然讲这个话,历史上中国有过这样的志士仁人,现在没了。拍这些东西是想告诉大众:过去中国人不是现在这副窝囊样子,曾经是很牛逼。
老侠:不用他们讲什么历史上曾经有过,就讲讲咱汉民族的历次对外战争史,蒙古族那么几个人,骑着小矮马,咣当一下就把中原给占了,把人分为若干等,汉人在最底层。满族也没几个人,也骑着小矮马,过了山海关就横扫中原,让你们留起大辫子。但汉族人也挺幽默的,现在都把这些异族侵略者作为自己的民族英雄,鲁迅早说过这种幽默的下作,余秋雨还要专门写康熙大帝如何文治武功,射了多少只虎什么的,在皇家园林中射虎,射早就准备让皇家开心的虎。再说日本人,中国那么大的地方,日本人哪能占过来,但他就是占了。怎么占的,一个日本兵骑着一匹马枪上挑着太阳旗,一个人就占一个村,一个镇。一占了,马上就有大群的伪军,接着就是他政权出现……在我的读史经验里,中国人杀起自己人来,却总有胜利者。
农民起义、剿匪、剿叛军,打内战,死人无数。秦朝的大将白起,一次活埋俘虏就埋了四十多万,那时候打仗才有几个人啊。也就仗着咱中国人多,多如草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