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酉时一刻,骆玉珠在骆琰的搀扶下告别父母进了花轿。天气很冷,她拿出姐姐给她做得汤婆子暖手。到陈家时,天色已黑,月亮悬于天际,屋檐上挂着一盏盏的红灯笼,喜庆得很。
看着面前于她而言那有些粗黑的大掌,好一会儿,骆玉珠才将手放上去。掌心相触的那一刻,手便被人紧紧握住,那人一个用力,她便如同扯线的风筝一般,投向了他。
额头撞向那人的胸膛,随即另一只大掌便按在了她的腰际。隔着红盖头,骆玉珠听到周围纷至沓来的哄闹声,脸颊顿时涨的通红。随即掌心被人捏了捏,那人在她耳际说了声,“别怕。”
温热的气息透过盖头打在骆玉珠耳际,她咬唇迅速低下了头。
陈骞站在喜轿前,他戴着簇新的官帽,穿着大红圆领吉服。见骆玉珠害羞地低下了头,他不再多耽误,牵着他的小娘子进了内堂。高堂之上无人,只有桌上摆着两块灵牌,随着傧相的高唱,俩人行拜堂礼。礼毕,两位新人被若干个人簇拥着回了婚房,一路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刚将骆玉珠安置好,陈骞便被身旁的人吵着出去喝酒。
男人们离开,霎时屋内便只剩下骆玉珠和几位妇人和孩子。几人吵吵闹闹成一团儿,骆玉珠坐在榻上,只觉这些人对她格外热情,她甚至有种错觉,好似今晚的新郎倌儿是她们,一个个急切地想要看一看她这个新娘的模样。
这不,眼下就有一个偷窥者,骆玉珠低头同那一双眼睛对视片刻,就听见耳畔响起一个声音:“小九,赶紧给我起来,不能看!”
那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被她娘从地上拉起来时,眼中还含着笑。
眼看着众人再待下去,就要惹祸了,其中一个年长妇人推搡着将众人带了出去。出了门,刚刚的小姑娘拉着她娘的手小声道:“娘,我刚刚看见了,新娘子特别好看!”
“瞎叫什么,你得喊婶娘!”
耳边嘻嘻闹闹的声音逐渐远去,一时间房间满是静谧,骆玉珠侧耳听了会儿,确定不会有人进来,才伸手摘掉头上的红盖头。那盖头上绣着对鸳鸯,婚礼办的仓促,很多东西来不及细细准备,只能从外面买,唯有这鸳鸯盖头,是母亲和姐姐熬了好些个晚上给她做得。
鸳鸯成双,百年好合,骆玉珠摩挲着那绣样,轻轻咬了咬唇。
好一会儿,她才开始细细打量着这间屋子。房间尚算宽敞,屋内也有细细装饰,窗台和不少地方都贴着喜庆的红字,只是陈设十分简单。
放眼望去,除了身下坐着的土炕以及一旁洗漱架子和衣物架子,屋内唯有一张妆台、一张桌子和几张凳子。那妆台上面嵌着一张铜镜,看那漆还是新干的,想必是她来之前刚刚添置的。
倒是东面墙上挂着的大弓和皮毛料子,十分引人注目。骆玉珠突然想到从前林秋月同她说的话,这位千总大人,骑射功夫了得,杀敌时弓弦一拉,对面的人一句话还没说完,血咕噜咕噜冒出来,人就没气了。想到这儿,再看那张长弓,骆玉珠只觉瘆的慌。
不远处的火盆发出哔啪一声轻响,几颗火星四溅,转眼又消失不见。骆玉珠移开视线,抬手摸了摸身下的红被,柔软厚实,伸手进去一摸,出来时手中多了些花生、红枣、桂圆等。
早生贵子,和顺美满。
骆玉珠将东西又塞回去,闭眸深呼口气让自己不要慌张。
陈骞主动求娶,对她该是满意的。不论外界传他如何凶狠好杀,对待娘子总该是不同的。况且这屋内布置,也能看出来人是花了心思的。
所以没什么可怕的。
……
陈骞作为乌拉现任的千总大人,曾经的土匪头子,成亲自然是极其热闹的。不说自家兄弟,还有乌拉的一众官员们,都到了场。此时外面鞭炮噼啪,厅内众人语笑宴宴。
席间吃酒,有人低声问同伴:“陈千总这婚配来的突然,我都没见过那位骆小姐,不知是何模样?”
“想来是个美貌娘子,不然如何能降伏陈骞这个土匪头子。不过我也十分好奇……”还没说完那人抓住一人问,“诶,你见过你家嫂嫂没?”
“见过,我们嫂嫂长得就同天上的仙女一样……”
消息绕着酒席传了几圈,等到陈骞敬酒到府衙的徐日循大人这里时,就被人用胳膊肘捣了好几下,同时低声问道:“我听闻你家娘子今年才刚满十六,模样就跟天上的仙女一般,是不是真的?”
陈骞笑而不语,徐日循见他这模样,嘴角带笑骂道,“老牛吃嫩草,你可真不害臊。”
“这是缘分,你羡慕不来。”陈骞自若道。
陈骞成亲,一群人攒着劲要给人灌醉,面对四面八方怼过来的酒,陈骞纵使想躲,但最后也喝了不少。好在他酒量一向好,出来被外头冷风一吹,人更是完全清醒了。
他对着后头摇摇晃晃跟过来的人,摆手道:“大家都回吧!”
众人听闻此话,皆是不肯,嚷嚷着不合规矩,要去闹洞房。
陈骞眉毛一挑,嘴角擒着笑意扫了一眼众人道:“老子成亲要守也是守自己的规矩,赶紧都给我滚回去,别瞎吵吵。”
他的洞房花烛夜,岂能容旁人胡闹,再说他家娘子那般害羞,定然也是不喜的。
陈骞既然这般说了,众人只能悻悻离开。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合上,陈骞站在炕前盯着他的新娘子看了好一会儿,才揭了盖头。
这桩婚事虽不受期待,但终究是要成了,自此夫妇一体,玉珠之后的日子还得看陈骞。张氏虽不喜,但到底还是得为女儿以后考虑。
傅粉施朱,描眉点唇,细细装扮。骆玉珠本就生的美,如此这般,更是让人看呆了眼。
陈骞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喝醉,但此刻却有股不知名的火从心头窜起,一路向上,让他嗓子发干,脸颊发红。
暂时压下心中那份蠢蠢欲动,陈骞将视线从人身上挪开,起身将桌上的合卺酒端起道:“咱们先喝酒。”
骆玉珠接过,同人挽臂打算吃合卺酒。虽隔着衣物,但两人距离那般近,近到彼此间呼吸可闻。骆玉珠咽了咽口水,她不敢抬眼,正要一口饮尽,就听到对方轻笑了一声。
骆玉珠顿时心头一紧,微微抬眼去瞧人。
她的脸颊通红,面上更是露出些许疑惑以及无措来,陈骞只得将笑声掩去,轻声安抚道:“这酒有些苦,你要是喝不惯抿一口就行,本就是图个吉利的事。”
合卺酒苦,喝了合卺酒,夫妇二人今后就能同甘共苦,携手共进。
骆玉珠抿了抿唇,小声道:“礼数不可废。”
那酒确实是又苦又涩,她又喝得急,入喉时没忍住咳了几声。
“说了别逞强!”陈骞从人手中接过杯子道,“就算是不喝也无妨,你既已嫁给了我,我必定会一生护你周全。”
好大的口气,人生之事瞬息万变,即使是圣人,恐也不敢轻易许下如此承诺。能许下的,大多是些狂妄之徒,以此甜言蜜语来诓骗未经世事的女子罢了。骆玉珠这般想道。
寂静的夜中,沉默时便只有窗外的呼啸风声。陈骞看着身侧的美娇娘,见她始终低着头,告诫自己不要吓到人家。
小姑娘胆子小,性子又爱羞,他得慢慢来。
“你饿不饿,我给你弄点吃的?”
骆玉珠摇头。
“我这些日子忙,有些东西本来想让何文去置办,但怕他买的不合你心意,等明日我带你出门看看。”
骆玉珠点头。
陈骞又絮叨了几句,屋内便再次安静了下来。
自陈骞进门,骆玉珠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此刻那人坐在她身侧,投过来的视线热切而又鲜明,喜袍之下骆玉珠不自觉地紧攥了双手,指尖刺在软嫩的掌心,牵扯出细密绵长的疼痛。
“夫君,我们先洗漱吧!”骆玉珠咽了咽口水,忐忑开口想要切断来自身旁之人的热切视线。殊不知她这一声“夫君”,在陈骞听来,唤的轻柔软糯,叫的人心都热了。
陈骞当即伸手去握骆玉珠的手,将人揽进怀中:“白日里都已经洗漱过了,不用洗。”
她身量娇,被人揽着,就像是坐在他怀中一般。那人说话时吐出的热气,杂乱地打在她的耳边。骆玉珠全身僵硬,之前做的所有努力似乎在这个人碰触到自己后便全都溃散开来。
脑海中那可怖的回忆再次出现。
从江南到乌拉,在过了凄惶岭之后,便是关外之地。莽莽林海,树高遮日,是个同繁华江南完全不同的地方。她在林中行走,却无意撞见了一场暴行。杂草之上的男人和女人,口中脏污的绢布夺走了她的声音,她只能直勾勾地用痛苦而又绝望的眼神向她求救。
“娘子,我们……”
“不,不行!”眼看那手就要碰触到她的衣物,骆玉珠惊地立马推开人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又快又急,神色上混着藏不住的害怕和慌张。
看着人掌心那一闪而过的红痕,陈骞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害羞。
两相静默,一室寂然。
“你……”
听到陈骞出声,大红衣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骆玉珠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
见此情况,陈骞的两条眉头立马紧紧拧了起来。
“我,我习惯要洗的……”骆玉珠看着陈骞逐渐沉下去的脸色,抿唇解释道。
沉默在屋内再次蔓延,烛火下,那一张原本在细细装扮后宛若桃花的艳丽脸庞也逐渐显得苍白起来。
好一会儿陈骞才说出一句“等着。”
看着人直接出了门,骆玉珠攥紧身上的红衣,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实在是害怕!
陈骞再次进来时,手中端着盆热水。他扫了一眼骆玉珠,放下水后便又再次出了门。
门一开一关,房中进了寒气,吹的骆玉珠直打颤。等到她战战兢兢地洗漱完,屋内的龙凤花烛爆了好些个烛花之后,陈骞才再次走了进来。他应当是一直站在门外,进来时身上还带着乌拉夜色中彻骨的寒冷。
“歇息吧!”陈骞道。
看着人如暮色般黑沉的脸庞,骆玉珠不敢说不。上了炕,还未说话就被指派到了炕头。接着那人就脱了靴子上了炕,身后是墙壁,前面是那人宛若大山般的身躯,已经是无处可退,无处可躲。
骆玉珠低垂着头颅,半拥着被子缩在角落。陈骞看着人,脸上神情难辨。
骆玉珠觉的自己此刻就像是一只雀鸟,被那人如同丝网一般的目光层层裹住。一颗心急剧跳动着,好似下一秒就要被那无边的惊惧所淹没而窒息。
好半晌才听见那人道:“把手给我。”
骆玉珠顿时将手心攥的更紧。
她的迟迟不动终究是让对面的人产生了不满要亲自动手,眼看那人手就要伸到她眼前,骆玉珠拥着被子,终是哀哀地唤了一句:“大人。”
她也不想如此卑微,她也想拿起从前千金小姐的尊严,可有时候体格的差异更一目了然,更能给人带来恐惧和压力。
她害怕被折磨,被欺辱。
“大人?”陈骞神色变得更差。
他坐在炕上,身上的衣服半解,身形高大,修剪整齐的胡子将小半张脸覆盖,眉头紧拧,整个人看起来确如传言中那般凶煞好杀。
骆玉珠终是忍不住低泣了起来,她咬着下唇,哭的委屈而又可怜。
说起来她也不过才十六岁,在人生的前十五个年头,每日最大的烦恼不过就是没有完成夫子的功课。而五个月前,她还是住在高楼暖阁中的娇小姐。
陈骞静默着听了片刻,肯定道:“你不愿嫁给我。”
骆玉珠没回答,只是低声哭泣。这些日子她要顾念着父亲母亲,还要说服自己,她不敢哭,也不能哭。可是今日,在第一滴眼泪掉下来的那一刻,被她压着的委屈、无奈以及惊惧,种种情绪开始决堤。
这样子,是心甘情愿的才怪。
“不情愿为何要答应嫁过来?”陈骞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怒气。
虽然陈骞有意克制情绪,可那紧皱的眉头,陡然提高的音量,依旧将对面的人吓的够呛。
哭声立马被压的极低,只是眼泪珠子依旧止不住。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做骆玉珠主的只有她爹娘。陈骞想起,骆家答应提亲后,那媒婆便说那骆老爷身体不好,希望他能帮忙找个轻松活计儿。这事骆家人不提他本也有这个打算,自然不会推辞。只是如今想来,这其中或许并不简单。
“你爹爹……”
才刚开了个话头,陈骞便看到刚刚还半垂的脑袋抬了起来,那双极其漂亮的眼睛中迅速涌出了新的水光。
不情愿为何要答应嫁过来?
骆玉珠其实不明白陈骞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明明是始作俑者,为何还要装作糊涂的模样来责问她?难不成事到如今还要求个清白名声?将罪责推到她身上?
可如今人为刀俎,她为鱼肉,骆家一家人的性命前程都握在这人手中,她只能看着人乞求道:“我愿意的。我爹爹年事已高,希望大人不要为难他。”
那是一双生的极好的杏仁眼,瞳仁又大又黑,平日里瞧着就足够令人喜欢了。此刻流了泪,在摇曳的烛光下,更是漂亮的不像话。
美人流泪,总是格外惹人怜惜的。
陈骞偏开了头,有些烦躁道,“别哭了,我不会为难他。”
骆玉珠紧咬下唇止哭,同时抬手开始解自己的衣裳。她刚刚洗漱时已经将头饰取下,衣服却是完整地穿了回去。此时她解开最外头的大红吉服,继而去解里衣。
不过顷刻,便见裹身的鸳鸯红色肚兜和脖颈下细腻白皙的肌肤。陈骞看着不禁心头一跳,同时黑脸叱道:“你作什么?”
脸上那般不情愿,手上却做这样的动作,搞得好像是他逼得一般。
“不愿意就不要脱了。”
“还有把手给我看看。”
骆玉珠抬着泪眼看向陈骞,有些不明白这人这几句话的意思。
“手伸出来。你放心,你不愿意我今晚不碰你。”
犹豫再三,一只细白的手缓缓伸了出来。在苏姨娘的精心照顾下,往日那红肿的冻疮已经消失大半,瞧着顺眼不少。
“手掌向上张开。”
五指张开,果见小姑娘白嫩的掌心布满了红痕,看着十分刺目。这是得多不情愿?多怕他?难道他是什么吃人肉、喝人血的怪物吗?陈骞拧着眉头将一旁的膏药丢给人,“抹了药就睡吧!”
“谢……大人。”
“别叫我大人。”
抹了药睡下,骆玉珠的身体几乎僵成了一根木棍,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有一丝声音,唯恐惊扰了男人,让人后悔了刚刚的话。陈骞躺在炕上,烦躁地翻了个身。
这炕虽修的大,可这炕上只有一床被子。看着同他隔着几丈远的小娘子,陈骞沉声道:“睡过来一点。”
没声音,人还装起了睡。
“盖好被子,不然我亲自动手。”
此话一出,陈骞看到他的小娘子慢慢地朝他的方向挪,等到被子搭住了她大半个身子,就再不肯动了。
乌拉的冬季可谓是泼水成冰,炕上虽然暖和,但盖成这样明日起来必然是要染风寒的。陈骞不再同人废话,起身将被子给人塞好,手碰到人身体时他能看到她不断颤动的眼睑。
“既然睡着了,就不要再动了。”
……
骆玉珠一夜警惕,等听到外头偶尔传来的低语,看到窗边那微弱的光亮,她才缓缓松了口气,一夜过去了。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骆玉珠閤眼打算休息一会儿,迷迷糊糊中却睡了过去。
等到身侧的人呼吸彻底平稳,陈骞才睁开了眼睛。借着那一点点的晨光,陈骞转身仔细打量他的新嫁娘。
眼睛有些肿了,可依旧是一张极其漂亮的脸。这让陈骞想到他第一次在医馆见到人时的场景,思索片刻,他伸手去摸人有些红肿的眼睛,继而脸颊。指腹下的皮肤细腻温热,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一捏。他的新娘子长了一张似白玉盘的脸蛋,美丽又脆弱。只要他稍稍用力……陈骞手指微顿,继而缓缓向下,然后长臂一揽,将人搂在了怀里。
迷蒙中似乎碰到了一个更加温暖的东西,骆玉珠无意识蹭了蹭。陈骞伸手将人揽紧了些,今日不用去军营,他们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閤眼睡去前陈骞想着一会儿先让何文将那媒婆带过来问问情况,再带他的小娘子去购置些东西。
这个洞房花烛夜虽有些遗憾,但他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