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宿的两条腿,以及左手,至今仍无法动弹,光凭真仙体的自愈能力,估摸得花上个十天半月,才可能恢复正常。他原以为可以跟着这一批刚净完身的,休养一段时间,再一齐准备进宫事宜,没成想,这下竟突然强制让他跟上一批的走。
偏生这小世界里不存在灵气,真宿体内的真气又近乎逸散殆尽,不然区区一个行走,固然不在话下。与魔头死战过后,真宿只保住了最后一缕真气,封于顶窍,是为日后脱离这方小世界所用的。如此至关紧要的一缕,他自是不能费在这种地方。
数息间,真宿心念如电转,却没想出什么好对策来。
直到他坐起身,身后传来“啪—”的一声,一本书从他腰后掉了下来,书封上题着几个鬼画符般的字——《五至经》。
真宿眼皮猛地一跳,玉白的指节夹托起书脊,却迟疑着没有将经书翻开。
他怎么就把这书给忘了。
要说能够解决他腿不能动的方法,这书里面还真有!
只是有个问题——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一路随波逐流,又是“净身”,又是准备进宫的,正是他有意促成。可他由始至终,都没有下定决心修炼这《五至经》,偏又无法彻底放弃。
要问真宿在迟疑什么,盖因这本《五至经》乃是传说中的邪道**!每每出世,皆会震动六洲,在修真界掀起腥风血雨,引起群雄逐鹿。邪魔外道尽皆趋之若鹜,而名门正派则恨不能将其毁灭于世上。
一旦动用此书内的功法,便意味着,他切实步入了邪道!
《五至经》虽可憎,但无需灵根资质即可修炼,对于真宿这种根骨恶劣的五灵根,合适得凑巧,合适得可怕。而他先前修的大道,已经不可能重拾起来。且出去后还需韬光养晦,新修炼的道固然是与先前的相去越远越好。思之种种,其实从沦为废人时起,他就早已没有什么抉择可言,只是他一直不愿面对罢了。
实力低微,无论是修仙界,还是凡俗界,横竖只能做他人砧板上的鱼肉。
逃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修旁门左道又何妨,不修,到头就是一个死,不搏上一搏,不能手刃那不肖魔头,他又何尝能甘心!
真宿心中开悟,遂挑开书页,垂眸飞速读了起来。
在《五至经》的独特体系中,不作练气筑基一类的境界区分,而是分为五个大阶段——毒阴浊巫卒,而第一阶段可归结为一句「至‘毒’塑金身」,诀窍便是将毒素喂入躯体,让毒与真元共存,为己所用。毒可用来打磨经脉,可成膜或是成结以堵塞窍穴,甚至可以以毒攻毒,相互炼化,极限提高肉.体的毒抗性,待臻于化境,修真者便会脱胎换骨,终塑成金身。
而他只需找到毒物,就能点穴运毒,将毒化作梗,阻滞右手与上身躯干经脉,减少血气运转的过大消耗,再去腐蚀双腿经脉中的闭塞物,转而达到疏通经脉之效。如此一来,他便能以手躯换足,站起来走动了。
就是这个毒物……毒物……
真宿环视一周,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还置在床尾,一直无人来收取的,他的食盒。
于是下一刻,小娃娃们便看到真宿把筷子伸入了食盒,径自将那馊饭烂菜送进口中,一口接一口,全程没有皱一下眉头,举止优雅得仿佛在品什么珍馐美馔,就是进食速度飞快。
小娃娃们全都看呆了,直到食盒见底,真宿撂下筷子,他们仍未反应过来,过了盏茶功夫,才有人吓得哇哇大哭,将其他人惊醒过来。
真宿颇觉好笑地扫了他们一眼,然而时间不等人,只余一刻钟便要出发,真宿加急运功,并没有多加理会。
这饭菜是辰时送来的,送来时便已经有馊味漫出,也不知是否是隔夜饭菜,而距今过去两个时辰,真宿便赌它或许能生出毒性。
万幸的是,他赌对了。这饭菜所含的毒性虽弱,但经由书中至毒篇的增毒术,毒素立即增强数倍,然后在他体内游走冲撞,害真宿呼吸一窒,头晕又目眩,腹中像是被重拳疯狂殴打一样疼,真宿强撑着神智,迅速进行了一番调息运作……
未几,真宿感受着足下逐渐变硬的地面,与徐徐扑上脚踝的沁凉微风,唇角不禁一勾,甫一用力,竟是真的站了起来!
身上的不适也消失殆尽,过了不久,仆役来领他,真宿没作停留,背着一屋子依依不舍的目光,提步离开。
跨过门槛时,因真宿的脖颈尚不能动,因而没有看到,在靠门的那一侧床上,有人倏然间似是受到了什么感应,浑身血液蠢蠢欲动,令他猛地从沉睡中清醒了过来。
此人一个挺身坐起,动作迅猛如虎,依着体内的拳拳感应,透过窗棂,一瞬不瞬地望着那抹芝兰玉树的少年背影,徐徐消失在月洞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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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仪局掌宦官任命,宫廷大小礼仪、宾客引见等。初时,尚仪局的掌事之人并非宦官,但由于局内大小事,俱牵涉到六宫事宜,于是逐渐被熟悉六宫的宦官所掌控。而尚仪局外府,便作为教习新晋太监礼仪,以及奖惩太监的主要地点。
真宿一行人,前脚刚抵达尚仪局外府,教习公公后脚便持着铁戒尺,立在府邸门前,鹰眼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打量。
众人顶着锋利的视线,略显局促地往门里走,在越过门槛时,有一人被教习公公挡了下来,戒尺破风而落,“啪”的一声响,那人的脊背火辣辣地发起了疼。
“好疼!”那人当即叫道。
岂料,教习公公挽了个尺花,操着戒尺又往他的嘴巴扇去。
那人眼冒泪花,不一时,嘴巴肿得像红肠,可这回再吃痛,他也没敢喊疼了。
“过门时先迈左脚,无事不得大呼小叫,有失仪态。”教习公公说了这么一句,便让那人过去了。
前后的人,眼看着这一幕,俱神色复杂。
而真宿就排在那人后面,他闻言往下瞥一眼,默默收回了正要迈出去的右脚。
谁也没想到,从进门起,考校便开始了。
就是当天入夜,众人也没得歇息,卸下包袱,收拾好床铺,更换上深衣与便帽,便马不停蹄到东厅洒扫。
经过前头的下马威,大伙一句都没敢抱怨,兢兢业业干起手边的活。
就这么吭哧吭哧干了半个多时辰,教习公公来了,众人面上虽累,但神色还算轻松,只因东厅敞亮简单,好打扫,他们自觉扫得颇为干净,教习公公应当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且各个犄角旮旯都是交替着人反复擦的,若真的不及格,那也是所有人的责任。
可没想到,教习公公压根没管东厅干净与否,而是扬声问了句:“可有人知道,我的戒尺上刻着何字。”
然而厅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不少人闻言,下意识想抬头往教习公公手上看去,却遭到教习公公的喝止,“洒家让你抬头了么?要是日后在贵人跟前服侍,你们也是这样擅自四处张望?!”
众人不敢想象若是被惩戒,那把戒尺打下来时,那个锋利的尖尖朝着自己眼珠子来,会有多么恐怖,是以纷纷垂着头,一动不敢动。
这时,教习公公又重问了一遍,戒尺上刻的什么字。而这一回,终于有人应答了,一道如击罄般清越透亮,又带着新雪般轻软尾钩的少年音,传入了众人耳中。
“回禀公公,戒尺上一面刻着‘观宏’,另一面则刻着‘闭语’。”真宿应答道。
此言一出,教习公公先是一脸错愕,其后便是眼神变得耐人寻味地投向了真宿。
他寻常只朝外展露戒尺的正面,其上刻的字,正是“闭语”,这也是他原本打算考校的内容,但完全没想到竟有人能知道,另一面刻的是“观宏”,毕竟这一面,只可能在他抽人的一瞬间看得见,而他从进入东厅,至此还没动过手,仅仅在下午去府邸大门迎接他们的时候,惩戒过数人。
那么短的时间,真有人能看得清这戒尺背面上的字?
教习公公不是很信服,决定叫真宿跟他移步书阁。
其余人迟迟听不到教习公公评判对错,却瞄到有人被单独拎走,不禁为那可怜人捏了一把汗,为自己松了口气。
书阁内。
教习公公让真宿立在门口,他自己则坐到书案前的交椅上,二话不说提笔在纸上挥墨,洋洋洒洒写了几个大字,之后又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瓷瓶等物,肆意摆弄了一番。
结束后,教习公公鹰眼微眯,考校真宿道:“你来说说,这支朱红的狼毫笔,该归到何处?”
“笔架正中。”真宿旋即答道。
教习公公皱了皱眉,又问:“这竹纸原先可是在砚底下?”
“竹纸一直在底下垫着,没动过。”真宿直言道。
“……那这个柳叶瓶,可曾移动过?”
真宿依然是毫不犹豫地作答:“瓶底往西移了两指宽,瓶身右绕了半面。”
“…………”
教习公公不信邪,于是再考校了两个出其不意的刁钻至极的问题,然而,真宿依然描述周全,与他实际的摆弄分毫不差。
“好,好!”这下教习公公不得不服了。显然眼前的少年,极为黠慧,少年离书案九尺远,竟也能观察到位,且他每回朝少年望过去时,全然不见少年抬起过视线。这等眼力,这等秉性,宛如已在宫中浸淫多年,在这番小小年纪,实属不可多得。便是他自个儿,也没有自信能做到少年这种水平。
宫里最需要的就是这种能察事的人,毕竟只会装聋装瞎的,对外界不敏感,死得快,还不如盲奴哑奴好用。总之,这般能堪大用的人才,指定能成为那位大人的助力,过几日,由他推荐上去,想必大人不会吝啬奖励他。
教习公公越看真宿越觉顺眼,那双刻薄的鹰眼,鲜见地带上了浓浓笑意,到底没忍住称赞了真宿几句,却见真宿并没有为此沾沾自喜,依然垂着眼,一副恭顺的样子。
但他有所不知的是,真宿的人看似在听他说,其实因五感使用过久,恰好失灵,耳聋眼瞎有一会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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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数日,外府上下忽然忙碌了起来,连待选太监也停了教习,被派去为庭院装点装饰,府内一片喜气。
有几个惯会偷懒的,趁着教习和管事都外出了,躲在山石后头,碎嘴闲聊了起来。
“都听说了吗?掌印大人明日便要来了!”
“还用听说吗,用眼看都看见了。我本来也不信的,哪知今日就让咱来打理这一片,除了那位大人,还有谁会有这般阵仗。”
“初进府里,就被告知上个月刚调了一大批人进宫,害我好几日没睡好,以为咱肯定要在这儿熬个三四年,才有机会进宫去了。谁知道!这才多久,掌印大人竟要亲自来这儿!”
“嘘,我有听到内幕,这话可别说是我说的,想知道就凑近些……”后面的话,说话之人甚至没有发出声来,只做了个“大人的干儿子”的嘴型,然后手往上指了指,双手再做出绕着脖子,往两边一抻的动作,最后吐出了红艳艳的舌头来。
其他两人被吓得连忙捂住嘴,眼底带着惊愕。
“所以……那位大人只是来挑新儿子吗?”
“那岂不是只要一人?!糟了糟了,我感觉没望了。教习公公这段时间罚的最多的人,那就是我了……”该人边说边摸了摸自己还有些红肿的嘴,面露沮丧。
“我肯定也不行,唉,谁当了那位大人的干儿子,无疑是一步登天啊!啊啊好羡慕,我受不了了,我赤眼症要犯了!”
“我猜多半是那个谁被选上。”
倏然间,几人默契交换了下眼神,神色纷纷怪异起来。
“教习公公老喜欢他了,明明多半没答对戒尺上的字,却还是被单独领走,鬼知道后面做什么去哩!”
“不要命啦?这你也敢说。”
“啧,定然是他了,不就仗着脸生的好?狐媚子一个,完了,真完了,这选拔已经结束咧!”
人人都以为,真宿将要青云直上了。
然而翌日,就在掌印大人莅临外府的前一刻——
真宿被关进了刑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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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尚仪局外府 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