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缘尘佝偻着身躯,一边咳嗽,一边扶着山壁,走在下山的坡道上。
他头晕眼花的,又因是黑夜,看不太清脚下的路,浑身又没哪一处不是痛的,所以走得很慢很慢,又怕慕童飞循着他动静找来,只能在山道上缓慢地挪动着。
想了又想,修缘尘还是觉得,不能耽误慕童飞。
这时回紫威观去,慕童飞尚且还有解释的余地。等再过一阵子,慕云踪带着那帮恶人在江湖中兴风作浪,大家不仅会痛恨慕云踪,也会痛恨身为慕云踪之子的他,这可不就要连累慕童飞,跟他们一块背上骂名。
真到那时,慕童飞那才叫有口难辨。
对了,慕童飞还是个没嘴的,更叫人操心。
修缘尘一边想,一边强打着精神,往前走。
他这时还能乐观地想一想,接下来要到哪里去。继续北上去珈蓝天宫?可要是半道遇上追杀的人,别说还手,他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但也不能留在中原吧,现在他就是那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仔细想想,这普天之大,竟然好像寻不到可以让他容身的地方。
……干脆,死在这里算了。
修缘尘停下脚步,背靠着山壁,缓缓滑坐到地上。他感觉到自己又在出血,不是哪一处伤口,而是每一处,肩上的、背后的、腹下的,还有额头上的血,顺着他脸侧滑落,滑到他嘴里来,他却没什么力气抬手擦掉。
就放任这么流着吧,或许流一夜,他就因为失血过多,死了呢?
反正也没有人,关心他死活。
过去是宗门里的透明人,是江湖传言中丢人现眼的废物,任谁都可以在他头上踩一脚,在谁面前都要卑躬屈膝、谨慎自轻。他把师父当作父亲一般看待,任打任骂,从无怨尤,可师父给他的回报是……日复一日的打骂,还有最后毫无情意的丢弃。
他热爱自己的宗门,疼爱师弟师妹们,可他们都不喜欢他,甚至恨他,恨他到想让他去死。
他从来都没有自己的亲人,当他以为找到了自己的生父,哪怕是一个叫天下人唾弃的恶人,也想去见他,管他叫出一声“父亲”,体会片刻天伦的幸福……可生父见他第一面,就给了他要去半条命的一掌,以及在所有人面前,揭穿他是一个凶手,一个小偷。
总想立志为天下,为苍生做些什么,到头来,出于善意的行为,反而成了他无法洗去的罪孽。
甚至到了这个时候,连自己是谁,依然无法了解。
这样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修缘尘冷得哆嗦一下,将脖子缩了起来,望着空茫茫的漆黑夜里,想。
或许也没有那么糟糕。他遇到了对他一见面就很好的叙朵天……还有慕童飞,他这位总是冷冰冰的朋友,在最后一刻,冒着与天下万众对立的风险,也要保护他。
既是如此,更加不能牵连他们。
我这,罪人。
修缘尘想。
他将龙剑拿了出来,龙剑冰冷,即便知道这是他偷来的,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但他还是想在这孤冷清寥的夜晚,再抱一抱它,这唯一无声而又忠诚陪伴着他的朋友,或许过了今晚,他就和龙剑一样冷了。
手指摸到一件软绵绵的物事,修缘尘将手伸进怀里,拽出一只小羊玩偶。
是叙朵天送他的小羊。
原本白白净净的软绵小羊,经过这几日,半侧身体几乎染上了他的血,变得斑斑驳驳,柔软的羊毛也凝结成块状,手感就没有那么的好了。
修缘尘揪着它耳朵,放在眼下晃了晃:“你这只蠢羊。”
他拿手指戳着羊脑袋,用很严厉的语气跟它说话:“你怎么这么傻,跟着朵哥不好么,嗯?他怀里这么安全……非要跟着我,看吧,把自己弄得这么脏。”
又骂:“真是一只蠢羊。”
一抬头,忽然看见山壁那侧投了一道静静的人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他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察。
修缘尘微微打了一个冷颤,但不等他有什么反应,那道人影动了,朝他走过来。
“慕童飞?”修缘尘一愣。
他没有想到,慕童飞这么快就找来。不,应该说,他没有想到,慕童飞还会找来。
慕童飞沉着脸,只是在夜色中,看得不甚明显。他走到修缘尘身前,居高临下看他,冷冷地问:“你一个人,想跑到哪里去?”
修缘尘没说话,只低下头,手里快要将小羊捏得变形。
慕童飞看他一会儿,抿着唇,稍微放缓了语气,这才又低声说:“我说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见修缘尘还是不说话,他俯身下来,将人抓到背上背着,又拿出绳子绑在腰间,将二人绑在一起,背着他就要离开。
直到他开始走动,修缘尘才歪过头,伏在他肩上,眼泪落了出来,低声颤抖着说:“……慕童飞,你别管我了,快回去吧。”
慕童飞没理他。
过了一会儿,修缘尘又跟他说:“其实我骗了你,今天不是我的生辰,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的生辰是哪天,师父也不知道,所以才从来都不给我过。我只是觉得,这可能是我最后一天,想让你陪我过一次生辰。”
慕童飞没生气,还是用那没什么情绪的语气说:“以后每年我都陪你过。”
又说:“你想过哪天就过哪天。”
修缘尘没说话。走了一会儿,慕童飞问他:“你是不是很痛?”
见人没有回他话,慕童飞自顾自的下了决定:“我先带你去找大夫。”
下了山,山下就有一座偏僻清幽的镇子。
快要天亮时,慕童飞背着修缘尘走进镇子,问了早起路过外出耕地的农夫,镇子里是否有什么医术高超的大夫。
那农夫拿眼神偷偷打量慕童飞,又看向让他背着的修缘尘,小声问他:“你是要医活人,还是要医死人?”
慕童飞:“……?”
他不能理解:“这有什么区别么?”
“有的。”农夫说,“医活人的有好几位,你往里边走几步就能看见,但是还有一个非死人不医的,你要是想见他……”
慕童飞露出一点困惑的神色。因为他实在想不到,竟然还有只医死人的大夫,这是怎么个医法。
他背后的修缘尘却抬了抬头,跟农夫说:“就要医死人的那位吧。”
农夫拿奇怪的眼神瞥他俩一眼,但还是说了:“那位大夫住在东边山谷外边,有一座茅屋,不过他脾气很是古怪,你们见到他就知道。”
慕童飞谢过他,这就带修缘尘走向东边山谷。
临到山谷外,未见茅屋,先看见道路两侧数片药草田,往后去,地上铺有宽大的竹席,晾晒着各类草药。
竹席旁,搭着一张摇椅,上面坐着一个灰袍的年轻人,正拿书本盖住脸,似乎在休寐。
当慕童飞靠近时,那人动也不动,声音却飘来:“只医死人,不救活人,你俩都是活人,快滚吧。”
慕童飞微微皱眉,眉眼间浮现一丝怒气。
修缘尘拍拍他肩膀,抬头对那年轻人说:“我快要死了,你医治我,也等于医死人。”
书本慢慢地滑下来,露出来一张活灵活现的脸。那人眼神乱飞,最后只盯着修缘尘打量,看了许久,才说:“……确实。”
慕童飞暗自吃惊,这人只靠着“看”,就判断出修缘尘的症状么?
“但你是一个活人。”年轻人又说,“我不能打破我的规则。除非你现在就死了。”
他露出一分略带恶意的笑,似乎想看修缘尘与慕童飞会有怎样的反应。
慕童飞有些不悦,心头觉得面前这人在戏耍他们,正要说换一个大夫,修缘尘却在他背后抬起手,一掌拍向自己天灵盖:“这有何难。”
他动作快到慕童飞来不及反应,一刹那,慕童飞心头大震,神思空白……一道针影却从他面前飞过,定住修缘尘差一分就要打在头顶的手。
年轻人慢吞吞地踱步过来,摘下那枚银针,拿在手中,朝修缘尘二人说:“跟我来。”
走了数十步,修缘尘与慕童飞这才见到那座“山谷外的茅屋”。
茅屋外同样晒着不少药材,修缘尘不认识这些,慕童飞倒一眼判断出来,这些药材都是绝世罕有的,有的是生长在恶劣环境,有的是需要多年成长,还有的,则是需要苛刻条件才能培育的。
他这时才对这位古怪的大夫稍有改观,脚下步伐跟着快了起来,追上年轻人。
年轻人指着茅屋外的两张藤椅叫他们坐。慕童飞解开腰间绳索,将修缘尘放下来,半抱半扶的,让修缘尘在藤椅上坐下。
等二人都落了座,年轻人已经从屋里捧着一杯热茶,溜溜达达走出来,盯着修缘尘说:“自从我改医死人以来,你还是第一个这么果断要自裁的人。”
修缘尘斜靠在藤椅上,没有血色的嘴唇泛出一丝笑:“你不是医死人的么?我这会儿就是真死了,你一定也会给我救回来。”
他轻声说:“我担心什么。”
年轻人似乎觉得有趣,哈哈笑起来,笑过,又问:“你们知道我的名号么?”
修缘尘看着他,说:“不知道。”
年轻人微眯起眼:“指引你们来找我的人,却不告知你们我的名号,当真是坑害人。我叫阎罗孙,阎罗见着我都要当孙子,妙手回春余音不绝,只医死人拒生人。”
修缘尘有些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只医死人呢?是因为你医死过人么?”
阎罗孙:“……”
他面色一瞬间涨得通红,恼怒地瞪着修缘尘:“你!你第一次见我!你懂什么?!”
慕童飞也跟着看了一眼,说:“看来是说对了。”
阎罗孙脸色更加难看。他就好像一座小火山,此时此刻,正处在爆发的边缘。
修缘尘忍不住笑,但是一笑,牵扯着他身上伤痛,只得忍住:“我只是觉得,一位大夫,当悬壶济世,你却‘另辟蹊径’,专门医治死人,想必一定是当中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阎罗孙脸上泛红还未褪去。他说:“你们什么都不懂!知道为什么吗?这其中,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我这双手……”
修缘尘与慕童飞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他那双手。
修缘尘问:“医死过很多人?还是医过很多死人?”
“不,”阎罗孙说,“是已经打死了很多医闹的人。”
修缘尘和慕童飞同时噎了一下,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阎罗孙继续恼怒道:“他们,一个二个,好端端的大活人,非要我治,那根本是大材小用!我有什么办法,我只能把人打死,又觉得就这么打死过意不去,只能把人给救活……后来我无法,定下规矩,非死人不医。”
修缘尘想了想,说:“那真是一个,嗯,跌宕起伏的故事。”
阎罗孙没说话,他平息好一会儿,才又说:“你中了枯血咒,跟个死人没什么区别,所以我会救你。”
慕童飞问:“你知道枯血咒?”
阎罗孙只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修缘尘却看了慕童飞一眼,神色若有所思。
跟个死人没区别……这也就是说,“枯血咒”是无解的?
霁寒真人曾经参访珈蓝天宫,他既然知道枯血咒,那肯定也知道,枯血咒无解,大概率也跟慕童飞透露过。可是,慕童飞半个字都没有跟他提过。
慕童飞好似觉察到他的眼神,眼睛微微一动,却没有回头来。
“枯血咒乃是珈蓝天宫最上等的咒术,杂糅多种不同文明中的咒法制作而成,可以说,根本没有解开的方法。”
阎罗孙说:“你就是跑到珈蓝天宫,找天序主,他也没法替你解开,顶多为你缓解。等以后你受伤出血,还是会出现血崩症状,稍有不慎便性命垂危,非常危险。”
修缘尘静静地听着,没露出什么吃惊神色。倒是慕童飞这时不怎么稳得住,语气少见的急切问道:“那你可以救他么?”
“废话,我当然可以。”阎罗孙道,“我可是叫阎罗见着都要低头的阎罗孙,专职医治死人,他既然都要死了,那我肯定能救……”
修缘尘插来一句:“也只是延续我的性命,而不是解除枯血咒吧。”
阎罗孙看着他,说:“这也是废话。都说了没法解。”
慕童飞垂下眼,默默地在心里盘算。
眼下修缘尘日日失血,又难以进食,这样下去,估计撑不过十日,便要流光了身体里的血,就这么枯死……既然师父与这位神叨叨的大夫都说,枯血咒无解,那一时也是没有办法的,只能替这人先将命续着,日后再做盘算。
他这么想着,再抬头,修缘尘已经和阎罗孙聊了起来,聊着要怎么医治。阎罗孙朝修缘尘伸出手:“我还是替你把脉,确定一下你现在的身体状态。”
修缘尘翻过手腕,让阎罗孙二指搭在他腕间,不过数息,阎罗孙心下有了结论,收回手。
“还没有到最严重的地步。”他说,“不过,你最好不要再受伤。”
阎罗孙又指向后院:“那边有材料,你们可以自己搭一个住处,暂时住在这里,等我为你诊治。”
慕童飞点了头,这就要起身干活。修缘尘望着他,忍不住想笑,过去慕童飞在紫威观多么娇生惯养、叫所有人都捧在高处的一个人,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这出门不过数日,便跟着他风餐露宿、灰头土脸,什么活都要帮着干。
转念再想,又为他的这位好朋友感到心酸。若不是为了他,怎会沦落到这种有家归不得,在外漂泊流浪的地步。
修缘尘不打算说出口,他要是说了,慕童飞肯定又要骂他一句,“庸人自扰”尔尔的。
阎罗孙忽然说:“对了,刚替你把脉,我还发现一件事,还是要叫你知情。”
修缘尘问:“什么事?”慕童飞听见后,也没有急着要走,停下脚步来看他们。
阎罗孙道:“我发现你脑部有一团淤血,你是不是有什么失忆症状?”
修缘尘讶然,很快说:“对,我记不起七岁以前的任何事情。”
阎罗孙想了想:“那还记得什么时候脑部受过伤么?”
修缘尘犹豫一下:“……记不清。但听师门其他人说过,好像是七岁时与岳师妹有过争执,不慎磕在石头上,伤到了脑袋。”
他这样说着,慕童飞侧过头来,眼神冷淡地望着他。
阎罗孙说:“根据我的判断,这团淤血与你失忆有关联。我可以为你化开这团淤血,这样,你就会恢复一些失去的记忆。”
又补充道:“不一定是全部记忆,至少可以想起印象最深刻的事情。”
修缘尘有一瞬间的恍惚。
想起七岁以前印象深刻的事情?
那他是不是就可以想起来,自己的父亲、母亲,自己曾经生活在哪里,又是怎样让方流峰收养,拜入风华剑宗,还有龙剑,到底是不是他偷的,慕云踪说的前代龙藏主惜涧越夫妇,是否真的死于他手中……
有很多事情,他都想要弄明白。但是得知自己可以恢复记忆时,反而多了一分犹豫。
他走神的这么一会儿,面前阎罗孙已经掏出银针,跃跃欲试:“扎么?”
修缘尘跟他说:“虽然我有些想恢复记忆,但我不是很想回答……”
阎罗孙奇怪道:“为什么不想回答?你还是更想保持现状?”
“不是,”修缘尘说,“要是回答‘扎’,感觉我是什么太监似的……”
“这时候你还有心情讲笑话。”慕童飞在一旁冷冷道,“我看,还是不要恢复记忆了好。”
修缘尘看向他,问:“为什么?这样我不是就能想起,惜涧越夫妇到底是不是为我所杀。”
慕童飞反问:“如果你想起来,当真是你杀的呢?”话刚出口他便后悔了,想到自己不应该这样说,尤其看见修缘尘瞬间黯淡的脸色,心里更不是滋味。
修缘尘跟阎罗孙说:“让我再想一想。”他好像已经累到不行,这句话说过后,便侧过头,靠在藤椅上,闭上眼睛昏昏地睡着。
慕童飞看了看他,将手中抱着的外衣给他搭在身上,转身走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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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