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对这一幕却好似并不奇怪,反而嘻嘻笑笑起来。庄家说:“都说了是生死局嘛,生死局咯,总要死一个人才算结束。”
“还有人要来么?”男人环顾四下。
修缘尘背后冒出一层冷汗,心想还好刚才站出去的人不是他。
否则这会儿身首异处的人,就该是他了。
庄家又说:“风爷,这玩意儿您老就自己留着吃吧,本来也不是多好吃,还让您天天拿来骗傻子的命。”
“不懂欣赏。”男人评价道。
他抬起头,看向正要悄悄走掉的修缘尘:“小妹,你快拿去吃了,然后告诉他们,到底好吃,还是不好吃。”
修缘尘停下来,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最后跟男人说:“你在跟谁说话?”
这里根本就没有姑娘。
“你啊。”男人说着,把手指按在碗边,借着内力让碗飞过大半张赌桌,不偏不倚的,正好停在修缘尘面前。
“快吃吧。”他又说了一次。
修缘尘没动,他看着那碗米糊糊,像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要是接过来吃了,男人会不会瞬间出刀,像刚才一样,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庄家哈哈大笑:“风爷,您老信誉太差,连小孩儿都骗不到。”
他转过头来,告诉修缘尘:“没事,吃吧,没有下毒,也不会砍你脑袋。”
修缘尘将信将疑的,端起碗,埋头喝了一口。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吃。男人确实也没有动手,只是问他:“好吃么?”
说实话,口感并不是很好。但修缘尘向来过得粗糙,这样的食物往日吃得也不少,他点头:“好吃。”
男人笑了起来,得意洋洋地说:“我就说你们不懂欣赏。小妹,端上碗,我们换个地方吃,不给这群不懂欣赏的人闻。”
修缘尘只觉男人怪怪的,还有些疯颠颠的,但看起来并不是要伤害他,于是端了碗,在一片笑声中,跟着男人挤出人群。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来到一座屋檐下搭起的草棚外。
此时入了深秋,早晚夜凉,男人从草棚后抱出一堆干柴,堆在门外地上点燃。
修缘尘捧着碗蹲下来,一边烤火,一边又喝了几口米糊:“大哥怎样称呼?”
“我叫亡人风。”男人说,“是一个杀人的人。大米豆糊。”
修缘尘吃惊道:“你就是亡人风?”
他连忙拿出明泊休给的信物:“大哥,这是明泊休给我的信物,他让我来观世谷找寻你,请你在谷中照顾我一二。”
亡人风接了信物:“原来是她。”他在修缘尘的注视中,将信物收到怀里,又说:“就算没有这信物,我一样会关照你。”
修缘尘奇道:“为什么?”
“为什么?”男人那张坚毅的脸上,拉出一丝笑,“为什么太阳要东升西落,为什么月有阴晴圆缺,为什么天降四时,春日雨、夏日雷,秋日打霜、冬雪寒,为什么人要死,为什么亲友爱人要离开自己,为什么人生总是有遗憾……这么多的为什么,每一个,你都要弄得明明白白么?”
修缘尘一噎:“……当然不能。”
这世上有太多他想问“为什么”,却又得不到解答的事情,他脑子向来有些笨,总是想不通其中道理。但是……
“我不会去想那么远的事情,喜欢钻牛角尖不是什么好事。”修缘尘说,“我只会探寻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
亡人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才说:“你使我想起小妹。”
亡人风又问:“既然如此,你想不想知道,为何我的刀,没有约束,想杀什么人,便杀什么人?”
“为什么?”修缘尘又问了一个“为什么”。
亡人风笑笑:“因为我曾经允诺一个人,要在某个时机,前去杀死她和她的丈夫,但是,我失约了,我没有做到。”
“我没有杀死那两个人,从那以后,我再也无所谓会杀什么人。我的心失去了信念,我的刀失去了束缚。”他说,“书中说,刀剑不会杀人,只有人才会杀人,只要我不认为我是在杀人,那我就不是杀人。”
修缘尘捧着碗,点评道:“你是一个有故事的大哥。”
“我是一个杀人的人。”亡人风纠正他。
修缘尘没再继续跟他掰扯这个问题。他低头又喝了一口碗中的米糊,心想这位有故事的大哥看着人是疯癫了一些,不过待他还是挺好,给他吃的不说,还给他落脚处。
这样想想,也不是完全无法容忍。
喝了几口米糊,修缘尘继续跟他聊天:“你没有杀了那两个人,有什么后果呢?”
亡人风的神色,好似愣了一愣。
因为从来都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唯一知道他失信的人,已经死了,世人只畏他,惧他,遗忘他的名字“伏命昏刀亡人风”,却从未有人问过他,你失信了,有什么样的后果?
许久等不来回答,修缘尘抬起头,疑惑地朝亡人风看了一眼。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
但这时亡人风开了口:“他们被自己的孩子所杀。”
修缘尘差点让米糊噎了一下。
听起来好像是一个悲剧啊。修缘尘这么想着,收起好奇心,不再继续追问。
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打破沉默:“对了大哥,忘记问了,这碗里装的是什么吃的?”
亡人风说:“大米豆糊。”
修缘尘一愣:“什么?”
“大米豆糊。”亡人风又说。
“大米和豆糊?”修缘尘这下算是明白了,有些郁闷道,“我一直以为你是在说‘阿弥陀佛’,只是发音不标准。”
原来这碗里装的就是“大米豆糊”。
亡人风却说:“我是在说大米豆糊。”
修缘尘不想再跟他继续掰扯什么大米不豆糊的,他三两口呼噜呼噜填饱肚子,将破碗拿到外面街上的水渠里冲洗干净,又给亡人风拿回来。
“那块草垫子借给你睡。”亡人风伸手指向不远处。
修缘尘将视线跟着移了过去:“我睡了你的地方,那你怎么办?”
亡人风站起身:“我要出门一趟。”
·
修缘尘睡在亡人风的草垫上,此时他还不知道,观世谷外面传出一些流言,一夕之间便传遍整个武林,如石子入水,荡开了千万层波澜涟漪。
其一是说,魔教与观世谷联手,先灭秋家庄,再杀皇帝慕千山,最终目的意在救出溪北王慕云踪,扶持他重登皇位。
其二则是,观世谷宣称找到了慕云踪失落在外的儿子,此人将会助他们救出慕云踪。
也是这一天,心剑楼二弟子未明霞突然发声,要风华剑宗大弟子修缘尘解释两件事:
第一,为何将魔教少主收作师弟,给他在中原行走的便利,间接导致紫威观险些被血洗的无妄之灾?
第二,修缘尘离开紫威观之前,二人最后一次交手,为何所用招式乃是红颜主的独门武学“悲枯**”?
当事人没有出来解释,这两道发问,倒是先在江湖中引发轩然大波。
未明霞还是想了起来,修缘尘离去前最后那古怪的一招,非是中原武学,而是属于伽蓝天宫。他如今本就对修缘尘心存诸多怀疑,刚一回心剑楼便四处查证,最后发现这竟然是“珈蓝四主”之一——红颜主的“悲枯**”。
武林中谁人不知,“珈蓝四主”所持武学,乃是与中原传统功法大相径庭的“经脉逆行”。先修内力,再习武学,没有伽蓝天宫那一脉相承“经脉逆行”的内力基础,谁都学不来、用不了“珈蓝四主”的独门功法。
这等于是在变相宣告,修缘尘与那魔教,有着无法理清的干系。可想而知,中原武林受到了多么大的震撼。
这一前一后,很快有人将传言与未明霞所发质疑联系起来,推测修缘尘就是那个观世谷正在找寻,慕云踪与伽蓝天宫奉持众修罗女所出、失落在外的儿子。
不少人都认为很有道理,有这样的假设在前,接下来的推论便水到渠成:修缘尘正是魔教少主在中原的内应。
至于早先魔教少主侵入风华剑宗,无非是想转移众人视线,让人对作为“受害者”的风华剑宗生不出怀疑,方便他与修缘尘暗中行事。
流言越传越广,随着更多细节的补充,也越发真实得像是有那么一回事,稍有理智者,还在叫风华剑宗让修缘尘出来做解释,无脑者直接将此当作结论,让风华剑宗捉拿修缘尘问罪。
碍于压力,方流峰站出来宣称,如若事实当真如此,将与修缘尘划清界限,往后拿他问罪,绝不会因顾及同门情谊,对他手下留情。
当被追问到有关修缘尘身世时,方流峰支支吾吾地讲出一段过往,说修缘尘是他十五年前赶去帮助被灭门的惜家时,捡回来的。
当时,那孩子也是让一个魔教的男人带着,他不愿跟男人回魔教,于是男人将孩子托付给方流峰,并且承诺,每年都会让秋家送来钱财,作为他收养孩子的“补贴”。
风华剑宗在这十五年里发展迅速,又以“有钱”闻名江湖,多少也是沾了秋家每年送来钱财的光,不过这是小事,很快让众人忽略过去。
方流峰的说法,只是在进一步为流言佐证,修缘尘正是出身魔教。
又在此时,栖身心剑楼的大皇子慕灵悟,现身江湖,讲了一段陈年宫廷秘闻。
他的母后芙皇后,也就是慕千山的发妻鸩芙,曾经是伽蓝天宫的奉持众,后来跟随师姐宫雪蝉来到中原。宫雪蝉与前代龙藏主惜涧越联姻不久后,鸩芙便嫁给了慕云踪,与他育有一子。
当慕云踪与慕千山争权夺位时,鸩芙担心自己与慕云踪所生儿子遭到殃及,于是将孩子送去怀水涧,请府君惜涧越与师姐宫雪蝉照顾他。之后慕云踪果然败给慕千山,流放观世谷,鸩芙也被逼迫嫁给慕千山,为他生下慕灵悟、慕灵雷和慕灵均三位皇子。
就是说,他们还有一位同母异父的长兄,曾藏身在怀水涧,又在惜家灭门之后,去向不明。
鸩芙日日思念这个孩子,她在临死前的几年会患上癔症,这件事占了很大的原因。三个儿子中,唯有慕灵悟与她走得最近,才得以知晓这些往事,知道这位兄长的存在。
这接二连三的证据抛出,武林中再是不相信的人,差不多也都信了,这风华剑宗的大弟子修缘尘,正是芙皇后与慕云踪所出,当年方流峰在惜家灭门后,从怀水涧带走的那个孩子。
很快,作为“受害者”、又是天下三大名门之一的紫威观,也不得不站出来表态,称将会派出门人,前去观世谷阻止慕云踪重出江湖,并拿修缘尘问罪。
心剑楼同样表态,将要出手碎灭观世谷与魔教的阴谋诡计,绝对不会让十五年前惜家被灭门的悲剧重现,再让慕云踪为祸天下。
三大名门皆已发出宣告,江湖各大小门派也纷纷发声支援,要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武林浩劫,贡献自己一份力量。
……
观世谷宫殿中,明王像伫立在道路两旁,殿中空空荡荡,只有奉雪须弥站在最高处,翻看着雪花一般送到他手中来的消息。看完了所有的信,他抬起手,将它们撒向半空,在纷纷扬扬落下的纸片中,张开双臂,癫狂似的大笑起来。
终于,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十五年的隐忍与算计,十五年日日夜夜的蛰伏,十五年卑躬屈膝地伏跪在自己最憎恨的人脚下,所为的,不过就是这么一天的到来。
他没有办法控制心中狂喜,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又哭又笑,像是一个演技独到的戏子,自怨自艾地表演着一出无人观赏的大戏。
不知什么时候,殿中出现了另外一人。亡人风坐在一尊明王像头上,问台阶上那人:“你一定要这样做?”
笑声戛然而止。奉雪须弥还保持着高举双手的姿势,没有回头,声音中带着森冷:“不错。”
他又问:“伏命昏刀亡人风——你,同情他?”
亡人风说:“我不同情任何人。”
奉雪须弥笑了:“那你来做什么?”
亡人风又说:“你的做法,没有必要。”
奉雪须弥冷笑道:“你想让我放过他。”
亡人风抬起头,将他望了一望。
“你说他是慕云踪的儿子,可他也是鸩芙的儿子。”亡人风说,“鸩芙是你师娘宫雪蝉的师妹,就不能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留他一条生路?”
“不可能。”奉雪须弥决然地说。
“该死的人好好地活着,不该死的人却要含冤惨死。”他问,“亡人风,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亡人风摇摇头。
“稚子何辜。就算你说他杀害惜涧越、宫雪蝉,可他那时,不过七岁。”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犹豫:“更何况,他其实……”
“你想说什么?”奉雪须弥眯起眼。
亡人风迟疑着,那句话叫他咽回肚中:“奉雪须弥,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奉雪须弥“哼”的一声,冷笑起来:“我什么都不后悔,我只后悔一件事——”
“当年就不该听老师的话。”
“我应该……与他们一起死在十五年前。”
他抬起一只手,握紧成拳,掌心中泛出淅淅沥沥的血迹:“与我所爱的人们死在一起,那才是此生最大的幸福。”
“不管你想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他转过头,盯着亡人风说。
亡人风大吃一惊:“你已经开始动手了?”
他变了脸色,破口大骂:“你……他娘的!”
奉雪须弥皱起眉,再要追问时,亡人风却已经扛着长刀,慌慌张张地奔出门外,很快就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