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方流峰怀疑自己耳聩:“你说什么?”
“……”“岳诗吟”立即乖巧地低下头,改口,“师父,你不要再打师兄了。”
她不给方流峰仔细思考的时机,紧接着又说:“师父,现在最要紧的是救出四师弟,把人放在水都玄那里,万一去晚了,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皇帝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方流峰一想,深以为然:“你说得对。”
他瞪了修缘尘一眼:“赶紧带路,我们去将你师弟找回来。”
临到离开之前,修缘尘郑重其事地对自己这位师妹说:“诗吟师妹,多谢你为我解围。但以后没必要忤逆师父,他其实说得也没错。”
“岳诗吟”眼波一转,掩着嘴吃吃一笑,另一只手伸出来,指尖在他被打伤的脸侧戳了戳:“师兄真是既可怜,又可爱。”
修缘尘被痛得一龇牙。
不过,现在红颜主才是你的师妹。她看着修缘尘离开的背影,快乐地心想。以后,可有的是机会相处。
修缘尘带着方流峰,还有风华剑宗其余十余人,赶到红多楼。
内中情景与他先前离开时差别不大,只是慕灵均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周围四五名心剑楼弟子看守着他。慕灵均试图跟他们聊天,但那些人都不理他。
见方流峰风风火火冲进红多楼,所有人都看了过去,慕灵均也抬起手摆了摆:“师父,我在这里。”
方流峰甚至来不及与水都玄见礼,一阵风似的卷到慕灵均面前,心急火燎地问:“灵均,你没有事罢?”
“有事的在那儿躺着呢。”慕灵均指向桌上林寻的尸体。
这么一句轻佻的话,让水都玄瞬间握紧拳头,脸上表情差点失控。
未明霞生怕他师父忍了这么久,在这时功亏一篑,控制不住自己一剑杀了慕灵均,连忙走上前代为说话:“方宗主,事情的前因后果你是否已经知晓?”
“我都知道了。”方流峰愧疚地笑了笑,在心剑楼众人面前半低下头,“几个臭小子瞎闹,一时间失了手,才酿成大错,都是方某管教不力。”
水都玄抬手,手中剑指他身后的慕灵均:“我不管他是皇子皇孙,还是什么玩意儿,今日,他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方流峰点头哈腰:“那是,那是,必须要给交代,方某一定会给楼主一个满意的答复。可现在正是魔教动作、秋家庄灭门事发时,我们三大名门掌门会面在即,可千万不要让这些事伤了和气……”
不知是被哪句话刺激,慕灵均猛地从地上站起身,很大声地说:“我没有什么需要向你交代的。”
修缘尘让他这一声喊得心惊胆战:“四师弟……”
“有什么交代,你只管问我父皇去。”慕灵均冷冷地笑着说,“问他为什么把我生出来的时候就得了癔症,所以才在今日,发病杀了你的好徒弟。”
“……慕灵均!”修缘尘没控制住,叫了他的名字。
慕灵均知道自己患有癔症,也知道在癔症发作时,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这是他的一块心病。
坊间有传言,说早些时候,慕千山坚持要把三皇子送进风华剑宗,让小儿子远离朝堂、置身江湖,不为别的目的,只是单纯嫌弃他,嫌弃他有病,在发病时会变成没有理智的疯子。
慕灵均多少也听过这些传言。表面看来,他并不相信这样的说法,实际上,修缘尘能看出来,在慕灵均内心深处,有一个无法化解的猜疑,是这位天之骄子唯一的污点。
水都玄恶狠狠地瞪了慕灵均一眼,所有心剑楼的人目光都变得不善,略显敌意地望着风华剑宗众人。
“好!”水都玄控制不住地狞笑,“既然方宗主无法处理,那在下这就进京面圣,向他请教一个问题,到底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还是愿意纵容这么一个残废,在天下人面前给自己丢脸。”
听见他这番刺耳的话,慕灵均脸色涨得通红,还要再与水都玄理论,却被修缘尘拉住。
水都玄轻蔑地看着方流峰,撕破脸皮后,他甚至懒得跟他们维持面上礼节:“方宗主,虽说过几日便要进行三大名门掌门人会面,但在下先把话放在这里——此事不解决,心剑楼,断然不会赴约。”
不知为何,方流峰一声也不敢吭,只是低着头连连擦汗。
水都玄一挥袖子:“三皇子,我们现在就走?”
慕灵均被气到说不出话来,呼吸急促地喘息着。修缘尘拦着他,怕他生气过度,又要癔症发作。
水都玄不敢动慕灵均,却敢这样硬气地说话,全是依仗心剑楼的重要地位。
心剑楼历来属于维系朝廷与江湖之间的一道纽带,楼中藏有前朝皇帝赐下名剑“王室参星”,得“王室参星”者,即为朝廷与江湖共同认可的武林之主。
每经过十年,心剑楼就要开启一次剑会,为“王室参星”寻找其剑主,剑主及其所属势力,将成为全江湖最有分量的话事人。
到慕千山登基为帝,水都玄有意攀附朝廷,十五年前听从慕千山授意,修改剑会时间,吸引全江湖人士前往争夺,以至于上一代龙藏主惜涧越满门被灭时,无人伸出援手。
在那次剑会经过十年后,水都玄找寻借口,迟迟不开启剑会,私心将“王室参星”留在心剑楼。又因心剑楼本身就是三大名门之一,水都玄是个什么心思,江湖上可谓是人尽皆知。
却无人敢站出来指责。知其心思者,也知其背后隐情,水都玄敢这样做,必然是得到了慕千山的支持。
心剑楼与朝廷的关系,由此也可见一斑。
方流峰不回话,还是修缘尘站出来,不卑不亢地说:“水楼主,今日天色太晚,不便赶路,请准许我们带师弟回去,稍作休息,也请你们先将林寻师弟带回,好生料理后事,并派人前来风华剑宗商讨赔偿之事。”
“赔偿便不劳费心了。”水都玄冷哼,“那就明日一早,我二徒弟未明霞与你们一同上路,进京面圣,上陈缘由。”
他盯着修缘尘:“至于你,既是现场的当事人,又是三皇子的师兄,你一定会跟随前往,对么?”
没等修缘尘回话,慕灵均抢先回答:“当然,我的师兄肯定会陪我回宫,还会保护我。而有的人嘛,死前还在惨兮兮地喊着‘师兄,救我’,就是不知道他的师兄们在哪儿呢?”
眼见着气氛稍有缓和,这么一句话,却像个火苗芯子,再度点燃还没有烧干净的余薪。这次已经不止是水都玄勃然大怒,就连未明霞也与他师弟晴空一起,出剑作势要威胁。
“他的师兄们,一定会为他讨回公道。”
一语言罢,未明霞冷漠地将风华剑宗众人扫视一圈,最后警告似的看了修缘尘一眼。
他收了剑,抬手示意心剑楼撤离。水都玄早已忍耐到极限,生怕多呆片刻,他都会忍不住开杀,率先走出门去。
晴空与其他几人抬起林寻尸体,走出红多楼。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方流峰盯着晴空身影,多看了好几眼。
还是修缘尘话声将他拉回神:“师父,我们也回去吧。”
心剑楼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方流峰将周遭环视一圈,然后走到慕灵均身旁,掌心按在他肩上,宽慰着说:“你今日受惊了,先回去吧。”
然后回头瞪了修缘尘一眼:“赶紧来扶着你师弟。”
修缘尘迟疑一下,走上前,却没有按他命令扶住慕灵均,而是说:“师父,要不你陪师弟先回去,我还有一点事要走开,晚些再回去。”
方流峰非常不耐烦:“一天到晚哪来这么多事,你又要上哪捡人去?”
“不是。”修缘尘连忙解释,“我想去找一位大夫,给我看看喉咙的伤势。”
他想在陪慕灵均进宫之前,去找冉别州推荐的那位前辈,除了喉咙上的伤,他今晚还受了一些内伤,正好可以让前辈为他看看。
“真是娇气玩意儿。”方流峰嘴不饶人地念叨几句,“赶紧去,明早之前必须回来,还要陪你师弟回宫。”
修缘尘点头:“我知道。”
他又看了看慕灵均:“师弟,我先走了。”
慕灵均没有回答他,又恢复到从前对他爱答不理的态度。他本来就是身份高贵的皇子,再是同门,与众人始终有身份差距,尤其在这位废物大师兄面前,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好像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修缘尘,他不配做自己的师兄。
修缘尘没说什么。师弟和师父的态度,早就和他那无论怎么练习,依然上不得台面的剑法一样,都是让他熟悉,而又无法放下的东西。
离开红多楼,他便前往寻找冉别州推荐的前辈之处。那地方距离不算很远,轻功一个时辰,便能抵达。
小院中立着一座简洁但不失精致的茅屋,进入的小径两侧种有竹林。风来,行过树梢,竹叶发出“沙沙”声,除此以外,便再无其它声音,幽静得有些过了头。
修缘尘一边走着,一边四下观望。一直走到茅屋门前,他也没有发觉有何异状,于是伸手敲了敲门——
那门竟然没有关得很严实,只是这么一敲,便缓缓打开。门后是一张上好木材做成的桌子,上面坐着一个女孩子。
她背对着房门,一手举着一面镜子,另一只手正在脸侧摸摸按按。
修缘尘抬头,刚好与她在镜中的眼睛对上。
那一瞬间的眼神交汇,让修缘尘心跳漏了一拍。
他惊讶不已:“是你?”
“真是没礼貌。”女孩子有些恼怒地轻喝一声,“我说用这张脸来见你,你会比较熟悉,还没贴好脸呢,你怎么就跑进来了?”
修缘尘下意识道歉:“抱歉,抱歉……”
一边说着,就想退出门去。但这个时候,身后忽然又出现一人,将他推进屋内。
屋门“啪”的一声被反手关上。
直到这个时候,修缘尘脑子里的警钟,才缓缓地响了起来。
他转过身,正看见赤白沙站在门前,掏出自己的折扇,慢慢地展开。
“好久不见。”他对修缘尘说。
坐在桌上的红颜主放下镜子,转身望向修缘尘,笑眯了眼睛:“哼哼。”
一个时辰前,观世谷。
奉雪须弥晃了晃他臂弯里的秋鹤兰,等到大殿中惨叫声停歇后,才将人放在地上,问赤白沙:“这就是龙藏主秋绍光的小女儿么?”
赤白沙说:“这就是伪君子秋绍光的小女儿。”
听见“伪君子”三字,秋鹤兰仰起头,着急地反驳他:“我阿爹才不是伪君子!”
“是吗。”
赤白沙漫不经心地说着,收了折扇,抬起手,在秋鹤兰脸上落下一巴掌。
秋鹤兰发出呜咽一声。这一次,没了修缘尘护着她,即便赤白沙不像先前下手那样狠,她被打的一侧脸还是很快肿起一块。
她捂住脸,喉咙中发出很细的啜泣。
赤白沙说:“我想,你该好好得到一个教训。从今往后,你可不是什么秋家的二小姐,最好早点学会,要对谁低头。”
见他动作,一旁的奉雪须弥并不阻止,只评价说:“你家小丫头不是很可爱喔。这让我想起来,我以前有一只小妹,很是乖巧懂事,总会追着我喊‘奉雪哥哥’。”
“那人呢,”赤白沙问,“你没有想娶她么?”
奉雪须弥说:“跟着一头老男人远走异乡了。”
“那其中一定是个悲伤的故事。”赤白沙点评道,“但你不用讲出来。”
停顿一下,他说:“等等,什么叫‘你家’,怎么就成我家的了?”
“她就暂时放在你身边。”奉雪须弥说,“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正是最安全的地方……”
赤白沙抬着下巴看了秋鹤兰一眼:“我很危险么?不过是打了她一下……现在江湖上有多少人想找到她,比起那些不知道安了什么心的人,我还算好的了吧。”
奉雪须弥点头:“所以也很安全。”
这话赤白沙没法反驳。
“那接下来该做什么?”他问,“策师。”
“接下来就是我要做的事情了。”奉雪须弥说,“你看着家,我要出门一趟。”
是时候,该去一会“故人”了。
然后,要他履行当年的承诺。
赤白沙却拒绝了:“我不看,我也要出门,有约。”
“咦——”
闻言,奉雪须弥收回心神,朝赤白沙挤了挤眼:“小白沙长大了,终于有对象了,是哪家姑娘,长得美不美?”
“不要用这么恶心的称呼。”赤白沙说,“是红颜主。”
奉雪须弥沉默了。
过了好半天,他才说:“都是男人,我懂你长夜漫漫,独守空床空虚寂寞冷,但都是男人,我不懂你跟那个女人约……”
他沉默一下,继续说:“是喜欢那种‘多人运动’吗?”
多人运动……
多人……
人……
“一点也不好笑的地狱笑话。” 赤白沙说。忍了又忍,他终究还是忍不了奉雪须弥的“多人运动”,字正腔圆对他说出一个字:“滚。”
然后就出了门,去红颜主跟他约定的地方。
再来就是这处茅屋,赤白沙问正在给自己换脸的红颜主:“你确定,他今晚会来这里?”
“不确定我叫你来做什么?”红颜主自信满满地说。
果然,没过多久,修缘尘就从小院外进来了。
“好久不见。”赤白沙说。
修缘尘好半天没回过神来,不明白自己只是来找寻能为他医治的前辈,怎么会又遇上红颜主与众鬼主。
他看了看桌上的红颜主,又看了看赤白沙,这才说:“我们白日里才见过。”
“是么,那我重新说。”赤白沙很快改口,“又见面了。”
红颜主坐在桌上一边笑,一边跺脚,踩了踩地上的一个人。
那人约摸五十上下,看来就是这间茅屋的主人,修缘尘要找的前辈,此时正跟一条狗一样,被红颜主踩在脚下,不知死活。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修缘尘有些紧张地问,“前辈怎么……你们把前辈怎么了?”
“暂时还不会死。”红颜主说着,又跺了几下脚,让那人发出衰弱的呻吟,“之后会不会死,取决于你。”
“没用的老东西。”她嫌弃着说,“叫你躺着享受,你都叫不出来几声好听的。”
虽然才认识红颜主第一天,但修缘尘感觉,他已经快要达成赤白沙那种,不管听见她说什么,都能稳如泰山、雷打不动的修行了。
他又问了一次:“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在打赌。”赤白沙说,“需要你的帮忙。”
红颜主竖起三指:“准确来说,是三个赌约。”
修缘尘感觉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问:“我可以选择不帮忙吗?”
红颜主倒也不恼,只是踹了踹脚下的人:“哦?那今晚老东西就要陪红颜主好好玩耍了。”
她笑着问修缘尘:“你感觉他能硬过一刻钟么?”
修缘尘只得说:“是什么赌约?”
红颜主与赤白沙对视一眼。
她说:“你应该知晓,珈蓝天宫四主武学与中原不同,皆为‘逆走经脉’,分别有各自的独门心经与功法,比如,我所修心法乃是‘花都心经’,独门武学是‘悲枯**’。”
然后又指着赤白沙:“众鬼主修习心法是‘飘零经’,武学则是‘镇魔诀’。”
修缘尘点头。他知道这些,但不知道红颜主说这个的用意。
只听红颜主又说:“今晚我会将‘悲枯**’传授给你。”
身后的赤白沙接着说:“我会把‘镇魔诀’教给你。”
修缘尘缓缓地张大嘴,又缓缓地闭上嘴。
他感到疑惑:“为什么?”
“因为赌约是这样的。”红颜主说,“在修习我俩的独门武学后,第一,你最先用谁的招式杀人。”
“第二,你用谁的招式杀人最多。”
“第三,我和他,谁会死在教给你的招式之下。”
她看着修缘尘:“你听明白了么?”
修缘尘说:“听明白了。但是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虽然有存稿,但因为要改稿年末比较忙,所以最近更新不太稳定[化了]
“多人运动”的地狱笑话是因为红颜主的身体是“很多人”拼凑出来的,好孩子不要学策师讲地狱笑话[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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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