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已深,玉绳低转,奚长老刚躺下没多久又被薅起来了,本来心情暴躁,骂骂咧咧,可一看到鲛人伤情,愣是噎了一下,半晌,才冷着脸说了句:“这帮不得好死的畜牲。”
他是医修,也是炼药师,医者仁心,对谁都是一样的,平日就是再不耐,在需要救治的伤员面前,也会平静很多,当下二话没有,取出药箱就开始处理鲛人身上的伤口。
江岁寒帮不上忙,只能在旁围观,看着鱼尾上那腐烂化脓,层层外翻的血肉,他胃里难受,脸色发白。
忽地,手腕被人拉了一下,他回头看,是萧洛。
“师尊,四师伯治疗伤患,需要专心,还是不要有外人打扰的好。”少年看了看那鲛人,像是不经意地建议,“我们去外殿等着吧。”
“……行。”江岁寒也确实待不住了,他来自另一个世界,从未近距离直面过这样的惨烈,忍着胸腹间隐隐的不适,问奚凌,“四师兄,鲛人的命能保住吗?”
“不知道。”后者回答得很干脆,正拿着把细长削薄的小刀,低头轻轻割着鱼尾上的腐肉,沉声道,“鲛人在陆地上生存能力本来就弱,他又是没破过体的,恐怕不行。”
“破体?”江岁寒没太听懂,茶色的眸子里泛起茫然。
“就是把鱼尾劈开,破出两条像人一样的腿。”奚凌切割伤口的手很稳,神态也很沉着,没有半点白日的嬉笑怒骂,一刀下去,拉下一大块棉絮状的烂肉,甩到一旁的银盘里。
“……”江岁寒脸色瞬间更差了。
萧洛拉着他后退几步,声音很低:“师尊,你伤没好,不宜太过劳累,我先送你回去歇歇。”
江岁寒“嗯”了一声,但其实还是有点不放心那个鲛人,毕竟是他穿来后第一个挽救的生命,是有一些很不一样的感情。
“等等!”就在他们快走出殿门时,奚凌忽然喊停,放下手里的匕首,垂首凝眉,不知在盯着什么。
片刻后,他摇头:“鲛珠裂了一半,不行了,请明夫人来,准备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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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夫人,全名叫做明如霜,原书中也有零星提到,是苍穹派掌门沈在清的一位红颜知己,江岁寒本来尚有些不解为何只是个知己,不是道侣或妻子,可在看到真人的那一刻,他好像就明白了。
淡蓝色长发,祖母绿眼眸,容颜清丽而温婉,柳叶眉轻折,杏核眼微垂,披着一件莹白色大氅,娉娉袅袅,柔柔弱弱,从殿外疾步跑来之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了她。
明如霜是个鲛人。在如今的修真界中,鲛人地位低下,十有**为人奴仆,沈在清贵为苍穹派掌门,确实不可能娶一个鲛人为妻。
“如霜,你慢一点,当心台阶!”沈在清与她相伴而来,不停招呼。
明如霜却像没听见似的,只顾着提裙摆往上跑,看见站在殿门前等候的江岁寒,急如星火:“他在哪?他还活着吗?”
她指的是殿内受伤的鲛人,江岁寒宽慰道:“放心吧,还活着……明夫人,四师兄让我叫你来,是帮忙给他破体的。”
一提“破体”二字,明如霜神情明显凝了片刻,杏眼中的光彩蓦然褪去,她渐渐攥紧衣摆,深呼吸调整数次,才颤声道:“好,我知道了。”
言毕,她就冲进殿去,可刚跑了两步,忽然停住回头,朝他一莞尔:“小五,谢谢你救他。”
“啊,”江岁寒愣了一下,忙着解释说“救人的不是我,是阿洛”,可话没说完,对方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这时,沈在清才赶上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拖油瓶。
“爹爹,听说那个哥哥有条鱼尾巴,是真的吗?我要看我要看!”小女孩三四岁大,粉嫩玉雪的一团,非常可爱,此时正抓着她父亲的一缕头发,撒娇耍赖。
鲛人破体,场面血腥,沈在清自然不会让她目睹,便乖哄道:“凌波,鲛人哥哥现在不方便,你不能打搅他。”
“为什么不能打搅?”小女孩看着紧闭的殿门,目光如星,“娘明明就进去了,我为什么不可以?”
沈在清摸了摸她的头顶,眼神温柔:“别急,鲛人哥哥就要变成人了,那时候,你再去看他,好吗?”
“不好!”小女孩尖声一叫,眼泪说下就下,拳头一点不留情,狠狠揪住她老爹那缕头发,生扯,“我不看人,就是要看鱼尾巴,就是要看鱼尾巴!”
她的吵闹声划破夜空,很是刺耳,江岁寒就站在旁边,几乎看呆了。
书里天下第一大派苍穹的掌门人,竟然就是这么被女儿欺负的?他怀疑自己打开的方式有点不对。
他难掩惊讶地瞥了一眼,可就这一眼,坏事了。
哭闹的小女孩沈凌波,像被按下某个开关似的,一下子就消停了,小脸红扑扑,怯怯地看着他。
“?”江岁寒不明就里,暗道难道是自己一身无情道的气场太压迫,让人家小孩都不敢哭了?
沈凌波眼里还含着泪,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粉红的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最后,颤抖着,把脸往沈在清颈窝中一埋。
“??”江岁寒眸子睁大了,差点就开口辩解,师兄,这绝对是碰瓷,我真的没想吓唬她!
谁知,沈在清却呵呵笑了,捏了捏女儿的后颈,揶揄:“丫头,有话自己说,别藏着掖着。”
沈凌波拒绝了他,小身子扭了扭,没说话。
江岁寒迷茫地问:“掌门师兄,凌波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什么啊。”沈在清失笑,“就是上次你送给她一副山河图当玩具,她一个人不会拼,我和如霜帮忙,她还不许,说什么五叔叔送的礼物,除了她自己,谁都不能——”
说一半,他嘴被捂住了。
敢直接上手捂沈掌门金口的,世上恐怕只沈大小姐一人,她羞恼地瞪着父亲,小大人似的:“爹爹,不许在五叔叔面前说我坏话。”
“???”这一回,江岁寒彻底看不懂了。
沈凌波训完自己老爹,转头红着一双樱桃眼,羞答答地问他:“五……五叔叔,我不看鱼尾巴了,你能不能陪我玩一会儿?”
啊,原来是这样!
江岁寒恍然大悟,原来,小姑娘是喜欢自己,又不好意思直说,拐弯抹角地在这磨人呢,他若不答应,她就吵吵着一定要看鱼尾巴。
合着从一开始就等着他呢。
江岁寒忍俊不禁,越看这奶香味的团子越可爱,伸出手:“当然可以了。”
沈凌波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抛下她老爹,转移阵地,坐在江岁寒雪白的道服中间,笑得春光灿烂。
沈在清一脸无奈:“你看看,这丫头从生下来见了你不到十面,就黏得不得了,现在才几岁,要是再大点,指不定什么样呢。”
他揉揉女儿的头,笑容宠溺:“凌波,难道以后找了道侣,你还要这么黏着五叔叔吗?”
“要!”沈凌波骄傲地一仰头,脆生生说,“我就要找五叔叔做道侣,一直黏着他!”
小家伙童言无忌,惹得旁边大人尽皆笑出声来,江岁寒也不当真,长辈逗小孩似的,逗了她一会儿,又因沈凌波嚷嚷着要拼山河图,他便辞别了沈在清,抱着她往自己的无妄峰而去。
小孩子精力不行,她说是要玩儿,实际上眼皮子早撑不住了,半途就头一点一点打起了瞌睡,江岁寒轻轻拍了她几把,就自然而然地在他怀里睡着了。
哄睡了沈凌波,江岁寒才腾出空来问一些事:“阿洛,为什么当时明夫人一听说要给重伤的鲛人破体,就表现得很害怕?不这样,他怎么活下来?”
方才他与沈在清说话,萧洛一个晚辈插不上,一直静静地在旁边侍立,直到现在他主动问起,才开口道:“鲛人源于南海,是终生与水相伴的种族,按理说是不能在陆地上生活的,但有些人为了将他们捆缚为奴,往往会将捉来的鲛人剖开鱼尾,分出双腿,再在心口刻上奴隶印痕,这样,他们就永生不能再回到大海中。”
“传说茫茫大海中有一个地方,名叫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最终都会汇集到这里,鲛人因水而生,也会伴水而亡,他们的肉/体消散后,灵魂终要回到归墟,像人类鸟兽一样,在幽冥界轮回转世。”
“没有了完整的身体,鲛人就不能回到大海,灵魂不入归墟……对他们来讲,破体,意味着灵魂已死,再也没有来生。”
彼时,更深雪冷,前方夜空呈现出一种溟濛的暗红,长风无尽,从不知哪里的远方吹来,撩起人鬓边胜雪的白发。
江岁寒抬起一只手,轻轻拨开怀中女孩耳后柔软的发,然后就看到,沈凌波小巧的耳垂底下,藏着一排浅浅的,几乎看不清晰的透明缝隙。
那是腮,鲛人特有的呼吸器官,他不久前在那个阴暗的洞穴中见过,只不过那只鲛人,比沈凌波特征要明显多了。
许是沈在清大乘初期修为,血脉已经强大到能够碾压世上许多种族,所以和明如霜生下的混血儿,无论哪里都是像人更多一些,黑头发,黑眼睛,无鳍,无鱼尾,如果不是这一点残留着的腮,这个孩子真的和别人没有任何区别。
沈凌波身为鲛人的后代,却不知鲛人被破身的凶险,吵闹着要看鱼尾巴。
这个世界有多残酷,她的父母将她保护得就有多好。
“……”江岁寒叹息一声,心里五味杂陈,侧头看了看徒弟,有点埋怨,“阿洛,既然知道掌门师兄与鲛人有亲缘,你为何还要选择孤身行动?太危险了,若不是我今晚跟着你,万一发生什么怎么办?门中有弟子私下虐待鲛人奴,你与掌门师兄说一声不就好了?他一定不会放任不管的。”
萧洛任着他数落,抿唇一言不发,像个扎嘴葫芦似的落后半步,就在江岁寒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一句底气不足,却又不甘不服的话语传来:“掌门真人若真有那个心力,为什么你们都唤她作明夫人,而不是……沈夫人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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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初识(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