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大雁城长留山。
周亦行裹着破氅顶着风雪踽踽而行,深雪已漫过膝盖,他抬头望向苍茫的穹宇,咽下酒囊中最后一口浊酒。然后他蹲在台阶之上,和面前穿着褴褛衣衫的少年大眼瞪小眼。
可是两个人瞪了一炷香的时间了,谁都没有率先先说一句话。
“从没见过这么倒霉的人,”周亦行摇摇头,心想,“怎么每次遇见的都是他,为什么每次见面都是他被人欺负?”
第一次遇上他,是看到这个少年沿街乞讨,周亦行觉得自己不饿,就把剩下的炊饼扔给了他,哪想这一扔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第二次遇见他,是周亦行要还门派小院的租金,看见这位少年被一群叫花子辱骂,再不还就要挨师父的骂,明明不想救人的他顺手摆平了这场小斗殴,周亦行的脸上还挂了点彩,现在那伤都还没好呢。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点儿背。
算了,还是勉为其难地再问问他吧。
“喂,小鬼,”周亦行偏过头去,“你一路跟着我作甚?”
少年眨眨眼,看上去一点底气都没有,他小声地犟嘴道:“我……我没有,我不是。”
少年除了蓬头垢面以外,面容仔细看看倒是清秀的很,看上去十三四的模样,额上一点朱砂记,绝胜宫中落梅妆,其面相倒是富家公子的模样,不知为何沦落至此。
生怕少年怕生,周亦行温柔地问道:“那你怎么不回家啊?”
“我没有家了……”少年低下头,声音愈来愈低。
“拿去拿去,够买小半年的炊饼了,别再跟着我了。”
周亦行揉揉眉心,给他丢过一块细银,起身欲走。
“嚇,往哪里跑。什么人如此不自量力,竟然惹丐帮头上了?”
没等两人反应,只听一声尖喝,四个人从屋檐上跳将下来,各个都是身形精悍,一看都不是善茬。
一个蓬头散发的人指着周亦行:“就是他,他欺负了我们帮帮主。好像还是疏影派的人。”
“管他什么疏影派还是暗香门的,都是瞎耍剑卖艺的。毛都没长齐的小孩,敢和我们血月派叫板是吗?”
原来是血月宗的弟子和一个报信的丐帮弟子。
看来这遭事还得周亦行继续收拾。
周亦行挡在少年身前,眼底清寒,笑道:“修仙之人居然和叫花子拉帮结伙了?也不怕贵宗宗主罚些板子吗?这叫外人看去多磕碜人哪,昔日名声煊赫的血月派居然沦落至此了。”
血月宗弟子亮出刀枪剑戟,直逼周亦行的脖颈:“和谁结盟是我们的事,与你无关,但你若是敢欺辱丐帮的人,我们决不轻饶!一起上!”
周亦行身形一侧,避过了锋芒,他的眉睫颤动抽出腰侧的长剑:
“武功太差还自称丐帮,也不怕丢人?”
少年从周亦行的背后看到那把剑反着寒冰的亮,泛着银白色的光,流光溢彩的,煞是好看。
这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岁年纪,剑法居然老道得很,使起剑来倒也不逊于高阶的弟子,甚至连各大长老的得意弟子都要略逊一筹。
剑花挽了三回,周亦行足下踏九宫步,四周扬起半尺高的白雾,绛朱色的流苏随着细雪的飘动而流传转散。周亦行的剑招快到根本没有人看清,还不过枯叶落地的时间内,血月派的弟子就已经落荒而逃了。
倏然间大雪纷飞,皑皑万丈高原,天地间恢复了往日的安宁。不知何时,漫天的细雪蓦地成鹅毛大小,笼罩着天地间极目能见之地。
“大哥哥——”
小少年怔怔地看着周亦行,小小的手轻轻地牵住了周亦行的衣裳。
周亦行轻笑一声,拽回了自己的衣袖,眯起眼说道:“小倒霉蛋,你怎么回事?我救你三遭还不行,莫非是要我把你带回家去?”
小倒霉蛋抽噎着,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叫苏九允。我爹爹充了军,五年都没回家,我娘亲上个月走了,大雪把草房压塌了,我已经没有家了……”
只是仗着可怜,编出来骗人的伎俩罢了。周亦行想着。周亦行从怀中拿出一点碎银,想要把他打发走。
苏九允岿然不动。
难不成是嫌银子少吗?
“我不要这些银子,”苏九允将碎银交付周亦行手中,他抬头仰望着周亦行,眼里闪烁着光,“请问大侠的名姓。”
“江湖偌大,芸芸众生,何必去问所有人的名字,名字只不过是个代号而已。我的名字,对于你来说也只不过是一个代号罢了。你最好不要记得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免得惹上血光之灾。”周亦行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要是一个人的名字沾了血气,光是听就恐怕要惹祸上身。
苏九允隐约觉得,越是这样不显山露水的人,越是高深莫测。
天雪中踽踽难行,周亦行走了很久,苏九允也跟了很久。
脚印连着脚印,深深浅浅的,雪落在两人的肩头,落在漫山的腊梅火似的的香蕊上,落在远方南归的大雁的翎羽上。
“你怎么还跟着我啊?”周亦行转过头,发现苏九允就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衫,脸庞冻得发紫,自己还披着披风,似乎不太合适。
就跟自己欺负孩子一样。
苏九允重复着,努力忍着抽噎:“我……没有家了。”
“别以为我刻意是给你人情啊,我这是自愿的。就这一件了,爱披不披。”周亦行停住了脚步,无情地补充道。
他走了半晌,侧耳倾听,发现身后并无动静,才意识到那孩子还在原地傻站着。
也是,没有家的人,让他回到哪里去?
他迫于自己道德观念,稍微动了一点恻隐之心,把自己身上破氅扔给对方:“那你想怎么样,小倒霉蛋?”
苏九允紧紧抱着氅子,一本正经地说:“我想拜你为师。”
周亦行指了指自己,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拜我?呵,我这人从不收徒。你若是非要叫我个名称,那就随你去吧。”
“那……”苏九允一想,丐帮的人方才似乎说他是……疏影派的人!
他灵机一动,与周亦行抬眸相接:
“那我想拜入疏影派——”
周亦行思忖着,恍如没有听到般的兀自向前走。
真是奇怪的要求,长留山的人谁不知道这疏影派的师父是个欠几亩地租金的主,只会花拳绣腿又穷酸得很,靠着徒弟仨府上的资助才勉强过日。虽然师父不行,得亏仨徒弟武功能耐的很,尚能保住疏影派岌岌可危的名声。
拜入哪个门派不行,偏要来这个穷得快要揭不开锅的落寞门派?
苏九允略微失望地低下头去,向后退了三步,勉强地挤出一点笑容:“不行的话,那我先走了。”
周亦行在转身离开这里时候,走了十几步,他忽然转过头,他蓦地瞥见苏九允手臂上的一道殷红色的深壑,不知怎的,他忽然有一点点感同身受以及如果错过,会终身遗憾的奇怪感觉。
为什么会有错过就会终身遗憾的感觉。
虽然那种感觉只如浮光掠影一般,周亦行还是特意转过身叫住了他,捏了拳佯装咳嗽状,纠结地问道:
“等等,刚才血月派的人伤到你了怎么不说?”
苏九允用氅子掩盖住伤口,又觉得会弄脏氅子,怀中的氅子像是烫手山芋,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开始手足无措。
真倔强,就不能喊声疼吗?这么重的伤,他要是喊声疼,他不就能早去看了吗?
也没过问,周亦行赶紧在苏九允左臂上的伤口上撒上了金疮药,当即撕下自己的衣袖给苏九允包扎起来。
更奇的是,周亦行这历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不知怎的竟然鬼使神差的把苏九允带上了仙气缥缈的长留山。
一个平凡的雪夜中,无人识却身负奇才的陌路人与落拓潦倒却璞玉蒙尘的少年相逢,便是如此。
碧流清冽,群山郁葱,瀑流飞泻如银河垂天,长留山灵气充沛,故而流水终年不化。
长留山,疏影派正门——
两排紫藤萝架子坠下的铃铛声清脆地响,有人来到正门了。
啊呀,不能发现让人我在偷懒晒太阳!
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扶恨水从藤椅上跳了起来,拍掉衣上的尘土,赶忙开了朱门:“是小周,还是小尘啊?”
还没等扶恨水反应,周亦行将苏九允推了进去:
“师父,我捡了一个小孩说是要拜你为师。”
扶恨水脸上迅速由晴转阴,气得两颊的两撇胡子几乎翘起。
“你从哪里拐的?给我送回去。”扶恨水嘴角抽搐,马上要抄起笤帚追着周亦行打了。
“咱与他的境地又有何异!”他咬着牙,从牙缝勉强挤出来几个字来。
“他啊,他无家可归了。”周亦行咳嗽一声,眼神看向他处。
“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你为什么偏偏让他来?”
周亦行笑嘻嘻地回答着,语气平添了几分诚恳:“因为我不想让他和我一样,我希望他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不就多一双筷子嘛,让他来嘛。”
扶恨水捋捋自己的长髯,思忖了片刻,转身步入了大堂。
苏九允拉拉周亦行的衣袖,疑惑地看向喜怒无常的扶恨水。
“愣着作甚?快把那孩子带我面前看看。”
周亦行心中大喜,赶紧带着苏九允进入了大殿。梅林之中,两人携来一股清风,落梅纷纷飘落,倏然一股清香涤荡四方。
梅花在风中摇晃着,落入氤氲水雾缭绕的湖河之中,灼灼欲燃起,转瞬似花鲤没入深水,刹那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周亦行顺手摘了一枝,塞进了苏九允的手中,苏九允狐疑地看向周亦行,又怯生生地收下了,然后随着扶恨水跨入大堂。
曾几何时,倚墙周亦行听见门闩开动的声音。
等来的人不是苏九允,而是眉头紧锁的扶恨水。
扶恨水用木杖戳戳周亦行的肩头,关上大堂的门,怒发冲冠:“周亦行!你怎么把这样的人带回来了?”
“师父轻点打。”周亦行揉揉肩头。
“拿木杖点几下就疼了,那要是被刀戳进心窝岂不是更疼?你知道你带了什么人回来吗?!”
“什么人?”周亦行迷茫地摇摇头。
“我为师看了那孩子的八字,八字其余四柱现寅,刑伤有克,犯孤鸾之命,克父克母无妻陷子。那是天煞孤星!”
扶恨水用权杖点着地,眼神中忿恨万分,他气愤地两撇胡须都翘起:
“无论是为师还是你,只要是收了他入门呀……未来的十年里势必会在三界掀起腥风血雨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初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