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夜幕泛青,稀疏落几颗星子,无风寂静,祝卿安抬眼一瞧明亮的月色,念着该是时候去找师尊了。
这回她敲门,却不敢再自作主张进去,等上片刻听见师尊那句散漫的进,才稍直了身子进屋。
屋里熟悉的檀香好像混杂了点儿别的味道。
祝卿安甫一进门,就已先察觉出这细微的变化,上回没有细瞧,如今走至寝间才是发现,师尊房里布局同自己的相似,但陈饰更是华贵。
深处摆了张紫檀木床榻,其上垂悬着层层叠叠的烟紫纱幔,纱幔下还坠着云纹小银球。
“你看什么如此入迷?”左侧忽响起声音来,把祝卿安吓得退后一步,往旁看才知越尔坐在一张青白玉面茶几后,案角又是尊紫金香炉,正悠悠直升起一线香。
她今日新换了套郁金衣裙,发间斜插的一支金钗,簪头坠下两只金铃,同这富贵奢华的屋子倒十分相衬。
祝卿安再次恍然,想是师尊与娘亲所言那些清风朗月的仙人,当真没有半点儿相似之处。
“过来。”越尔放下茶杯,朝她招手。
“师尊,晚好。”她先是问好。
越尔听完果真是笑意浓了些,“你倒比一般小孩乖巧许多。”
“师尊有养过其他小孩?”
“那倒没有,只是其他峰上长老多少会收些稚童从小培养,远远瞧过几次,实在聒噪。”
祝卿安没见过她所言,不答这话,只是好奇凑过去,见她案几上一侧放了截桃木枝,旁有好几张黄符纸,上头绘制着自己看不懂的纹路。
师尊手下正是最后一张,运笔稳当缓慢,看得祝卿安也忍不住屏息凝神。
只等越尔最后一笔落完,敛袖收势,她才猛然吸一口气,松了。
“你作甚?”越尔这才抬头,见小姑娘脸儿憋气有些憋红,不由轻笑。
“师尊是在画什么?”祝卿安指指她手下的黄符。
越尔搁笔与那桃枝上,挥手将符纸大部分收起来,唯留下一张看起来没这么复杂的,展开。
“一些符咒罢了,为师所修符箓一道,平日多会画些符咒备用。”
她将那张符箓捏到祝卿安面前,半弯眉眼,“这是敛息符,可规避高出炼符之人三个境界的修士神识窥探,送你了。”
祝卿安直觉这应当是件稀罕物,有些受宠若惊双手接过,软道,“多谢师尊。”
“不必,这是你筑基后需学的第一道符。”
诶?
祝卿安眨眨眼,“什么……”
“惊讶什么,你既然跟了为师,自然是要继承为师衣钵的,该学还是得学。”越尔终于起身自案几后走出,手按在她脑袋上将人转过身来,“不过也不急,你离筑基还远着,且先过来把药浴泡了。”
祝卿安下意识跟着她走,床前是一只浴桶,里头灌上大半热水,还在冒着滚滚水汽。
越尔两指间夹了一枚乌亮药丸,丢进桶里。
霎时水声鼎沸,本清澈水色浓如墨汁,还冒着泡,活像是什么危机四伏的泥沼。
祝卿安咕咚一下咽了咽口水,害怕地揪住越尔衣裳,“师,师尊?”
女人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悠悠,“徒儿快进去吧,可要泡够半个时辰才能出来。”
可这池水看起来不太能进去的样子。
祝卿安最后还是进去了。
后来她想,怪不得那位向长老反复叮嘱她不得多用,生怕她出什么问题一般。
因为的确是会出大问题。
祝卿安面色殷红,唇被咬得发白,死死扣住浴桶边缘,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这药水如针扎一般在她身体各处肆虐,因着药性泡过一段时间后皆入了体内,于是连五脏六腑都开始疼痛起来。
她尚且还是个孩子,这般疼进心口的痛可真是没受过,祝卿安唯一残留那点清明,皆用来支撑自己别滑进水里溺毙过去。
至于师尊?
她实在没心思再在乎被人看了身子,甚至还求过这个女人捞她出来。
可越尔只是很悠闲地笑靠在浴桶旁,指尖点点她脸,轻飘飘开口,“这点苦都吃不得,日后根骨不现可怎么办,徒儿怎能如此轻言放弃?”
一句话堵死了祝卿安想逃的心,竟也硬生生撑到了现在。
但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祝卿安眼尾洇出泪意,方才疼得揪紧师尊衣角的手也渐渐松下,似乎是痛麻木了,转而变为深沉的疲惫。
她愈发疲软,最后两眼一闭。
沉进浴桶里。
一只手横在她后颈处,免得人掉入水中,越尔收了笑,面色平静将小人儿拎出来,指尖掐诀消了水气,才给人套上衣裳。
“第一次就撑了一炷香的时间,身子骨倒也不错。”她低声自语一句,打算把人送回隔壁屋里。
但她抱起祝卿安那瞬,这孩子却跟被魇住了一般,捏住她衣袖,死也不肯松手,身子微颤不知呢喃些什么。
越尔蹙眉细听,才发觉她小小声喊的是——
阿娘。
心口掩盖的钝痛忽就又涌上来了。
越尔垂眸半晌,终是没把人送走,轻柔抱她后走,撩开了床帐。
刚过冬不久,初春将至,即便是极南之地,夜里也还是会生凉,墨发女人脱了外袍,把雪白一只小人拥在怀里,如此躺靠在床榻之上互相传去点暖意。
慢慢也沉寂睡下了。
第二日晨,曦光漫入纱账,落了几寸搭在祝卿安的眼梢。
有些烫,有些亮。
祝卿安缓缓醒神,迷蒙睁眼。
入目是一张放大的美人脸,闭目沉静,有三分柔弱,更剩六分妖冶。
剩下一分怜怜媚意落在她眼尾那颗小小的红痣上。
被发丝轻拢,若隐若现,勾得人想去撩开一睹风采。
祝卿安没有一睹风采的心思。
她只吓得心脏重重一跳,思绪也顿沉,如一节被雪压极的松枝,只待不堪重负时反应过来——
便会咚地一下弹飞出去。
“啊……”祝卿安退得太过,一下从床沿摔下,摔得屁股阵阵疼,痛呼出声。
她这动静太大,惊扰了床上人的清梦。
墨发美人眉间蹙起,无知无觉轻叹出一道哼音,难耐睁眼,半撑身软坐起来。
凤眸微阖,只消拿神识去探,才知道是什么小东西吵醒了自个,她没忍住勾起一抹困笑。
“怎么,大早上的,徒儿要给为师演上一段杂耍?”
声音还带着点未醒的困顿,哑软,绵绵带着点如丝檀香落进祝卿安脑中,羽毛般搔了搔。
祝卿安一骨碌爬起来,浑身也痒了似的,“没,没有。”
“我先去回去洗漱了。”她有些羞恼,只打过一声招呼,连回答也没等,便又噔噔如来时般急匆匆回去了。
只剩越尔独自一人在床帏间,扬唇。
轻笑。
后来日子也单调,祝卿安只需日日在峰上泡药浴,旁的越尔从不管她,但因着实在太痛,她人也蔫巴,没那动力出去闲逛,与莫辞盈约好地看看上清宗一事也就此搁置。
越尔这人懒散,问过一些常识见她都懂后,便是心安理得地将她散养了,这两年压根没教过她什么修炼法门,更别提为人处世一类的东西。
值得一提的是,越尔也还有点作为师尊的爱徒之心,若她实在疼得厉害,就会留她在屋里抱她入睡。
次数多了,祝卿安竟慢慢习惯与她亲近,有时也安心于师尊身上那道浅淡的檀香,只需闻着就能安然入睡。
但不知是不是身子改善后麻木了,那药性对她而言不再那么痛苦,除却还有些痒意,旁的和普通沐浴也差不得多少。
可惜同塌而眠这个习惯,早已落下了“病根”,甚至到了晚上不与师尊一齐入睡都会失眠的地步。
祝卿安起初有些不安,她担心越尔知道自己已然不痛后,会赶自己回屋,只能泡完药浴后装作难受,借此窝进这女人怀里。
不过后来发现,越尔似乎,懒得赶她。
祝卿安便胆子大了起来,只自己泡完就主动窝进那座烟紫垂帘的紫檀木大床里,屏息凝神等候。
师尊当真没赶她。
此后在两人心知肚明的默契里,就这般在一间屋里同住了两年。
才终于熬到祝卿安惦记许久的检测根骨之日。
按师尊所言,她的根骨已在体内初具雏形,需得去掌门殿检测一番才能得知资质如何。
越尔说起时似乎对她颇有信心,只道,“你自己去便好,莫要扰了为师清梦。”
祝卿安往旁瞧一眼闭目侧躺的女人,轻手轻脚下了床,悄声洗漱完才是回到床边。
“师尊?”
她微俯身子,对着女人很轻很轻出声,也不想吵醒越尔,只是告知一声会让她下意识安心许多。
“徒儿去掌门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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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