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墟崖。陵澜看了眼黑皴皴的崖底,感觉到那里仿佛一只张大的巨口,虎视眈眈地想把他吞噬进去。
想把他这个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的邪恶怪物湮灭于世上。
一直纠缠着他的黑气悄无声息地聚集起来,仿佛呼应着逐渐苏醒的遥远记忆与沉睡的恨意,慢慢凝聚于袖底的掌心之中。
察觉到来自崖底的致命危险,宿尘音第一次不顾陵澜的意见,立刻就想离开。
然而,他的怀中却蓦然一空。
灿烂如血的红衣在他跟前站定,崖底呼啸而起的风卷起他的衣摆与浓墨长发,猎猎作响,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定定地看着他。
宿尘音没注意到他的眼神,他的心下意识地揪紧,只觉得陵澜的位置让他不安,慌忙紧握住他的手臂,想要将陵澜拉离危险的源头。
但下一刻,他的胸口却骤然传来撕心的痛意。
骤然之间,天地变色,崖底翻涌的风声尖厉呼啸,刹那间,响起毁天灭地般的雷鸣声。
巫山殿中,谢轻随支着头坐在鲛人灯明灭的烛影中,好不容易调整好了心态,尽力压下胸口沉沉的让他喘不过气的某些情绪,至少,他自以为是压下了。
他深深嘘出一口气,有点自嘲又无奈地不知道第几次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真是天生就是来折磨我的。”
但虽然如此,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从出生开始,他就是巫族的大祭司了,可他却从来只觉得日复一日的责任,带给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空虚,即使去往人间,也觉得那些繁华,不过是比死气沉沉的神殿好了一丝的索然无味。
直到遇到他。
直到遇到他,他好像才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渴望。不止是渴望他填满自己内心的空缺,更渴望自己也能够让他不再孤独,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就有了这种渴望。仿佛这种渴望本就刻在他的骨血之中,只是见到了他,所以苏醒了。
虽然,这条路估计还有很远。但毕竟,有志者,事竟成。他会争取,也会等待,总有一天……
谢轻随打起精神,站起身之时,已经在神殿之外。只是顷刻之间,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就骤然变幻,谢轻随的神情骤然一凛。
因灵力短暂透支,楚烬寒踉跄了两步,灌满灵力的扶桑花慢慢绽放开来,明亮的星眸中很快地升起一丝情绪,又很快落下。
修复神树后,他看到一支意外遗落的扶桑花种,他没有告知大长老,反而自己留了下来。
有一次,陵澜翻到某页《神造物志》时,看到记载扶桑花的那页,他抬头时,正好看到他的指尖漫不经心在空中勾勒的花朵形状,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他的嘴角不是一贯不入心的笑容,而是带着淡淡的怀念。
他是师兄,师弟既喜欢,那便给他。至多,也就是被溯鸣长老处罚几日罢了。
楚烬寒这么想,丝毫没有想到自己本是与溯鸣长老一般无二的恪守规矩之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在为一个人屡屡破例。
他刚收起了花,就突然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异样,抬头看向天空。
·
宿尘音纤尘不染的衣裳上,第一次染上了浓重得仿佛流不尽的鲜血。一柄弥漫浓重黑气的匕首,刺入了他的胸口,鲜血汩汩流出,犹如血红的莲花,盛放在胸口。
他的面庞飞快染上死寂般的惨白,仿佛这具身体的神性,也在这柄弑神之刃之下,飞快溃散。
悬崖顶的红叶树在狂风中簌簌落叶,落在崖顶两人的身上与脚边,惊雷阵阵,整个世界仿佛都因神的溃灭而震怒。
宿尘音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他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似乎已经快要看不见,听不见,除了眼前那双琥珀色的瞳孔。
那不是复仇后满含怀意的眼神,反而像是从出生就被舍弃的无助与茫然,本该要恨,他却似乎更需要一次能够全部包裹住他的拥抱,如同婴儿出生时需要的襁褓一般。
他在这一刻感觉到的心痛,竟然远远超过被刺破神躯,刺入心脏的利刃带来的撕心裂肺。
“阿澜……”宿尘音叫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满是丝丝痛楚,但他却尽力动了动手指,妄想把他抱入怀中。
这一声呼唤唤醒了陵澜,他眼底的脆弱倏然褪去,手底再次用力,再次死死钉入胸膛。
他坚定果决,没有丝毫犹豫,下一刻,他应该把眼前这颗神的心直接剜出来,无论是占为己有或是彻底摧毁,可是他的手却微微地发了抖,竟然没有办法再进行下一步。
太多的记忆涌入脑海,前世,无数次轮回,今生,从前不解的一切,仿佛都有了答案。
他以为他是天生凉薄,天生对世间一切满含蔑视,饱存恶意与玩弄。其实事实也确是如此,他冷眼旁观世间无数看似圆满其实脆弱的感情,偶尔参与玩弄又很快弃如敝履,毫无心理负担地看着挣扎在虚伪感情中自我感动的人们,从中汲取微末的快感。
可在所有与生俱来的恶意之中,原来最初,他也曾经,对一个人,一个神,存在着初生般的……孺慕与例外。
所以,他会对所有茫茫人海中的银色眼眸格外在意,那是他最初的信任与背叛。
无处嘈杂的声音纷纷乱乱涌上断崖,好像有许多声音在怒骂,在哭叫,在恳求,在控诉。可陵澜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感觉到风很大,却很寂静。宿尘音的脸上,所有生机飞快流逝,却还是很温柔又包容地看着他。
不是神对子民的眼神,而是更为复杂,错位的感情。仿佛最溺爱孩子的父母,却又像恋人一样爱着自己的孩子,即使这个孩子从身到心,嚼碎了他的每一块血肉。
陵澜觉得自己的胸口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看着狂风中已经快要死去的神居然还在努力地要靠近他,即使每靠近他一寸,那把匕首就深入他的身体一分。
突然地,他想起了那个倒在他脚底的少年,也是同样地顶着心口的利刃,固执倔强地逼近他。不同的是,那个少年每次逼近,都在更痛苦地逼问他“为什么”,而宿尘音……
宿尘音终于靠近了他身边,清冷的连最后一丝温度都没有了的身躯,用仅存的力气将他抱入怀中,冰冷的唇在他脸上轻微地碰了碰,说,“不哭。”
陵澜很想嘲笑他,谁会为他哭,他本来就没有心,不过是世间最污浊不堪的恶念凝聚而成的祸害。
宿尘音紧紧地抱着他,脸颊贴着他的发顶,把他整个人全部包裹在他的怀抱之中,即使怀中的人刚刚才将致命的利刃全然刺入他的胸膛。
陵澜很想笑,可那弑神的一刀似乎确实也用光了他的力气,所以他现在连推开这个可笑的拥抱的力气也没了。
但即使他不推开,随着宿尘音力量的溃散,他的身躯也在慢慢失去拥抱他的力气,不用他推,都已经抱不住他了。
感觉到宿尘音最后的力量也已经消失之后,陵澜才慢慢松开了自己握着匕首的手,清凌凌的白色光点仿佛散落人间的月光,慢慢化作流水一般,缓缓飞向与忘墟崖相反的神树。
陵澜抬头看头顶的天空,那些原本铺天盖地的阴霾,竟然随着宿尘音的死去而慢慢消散了,胸口的花瓣也突然灼热,仿佛这虚伪的天地在短暂的为神悲鸣后,就一起迫不及待地汲取起了神流失的力量,渐渐壮大。
他突然地感到心灰意冷,开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忘墟崖上的红叶树下,在依稀的记忆里,这棵树,好像是他亲手种下的。
也可能是他们,除了那段背叛的记忆,其它的他都记不太清了,也不必再记清。
他越过这棵树,没有停留,向着从一开始就呼唤着他的那片深渊走去。
他本就是不该诞生的邪物,也不觉得人间美好,即使每次轮回有过短暂的期待,可终究别人无法带给他欢愉,他也只会给别人带去痛苦,不如就这样彻底结束。
此时此刻,那片狰狞黝黑的崖底,仿佛才像是属于他的襁褓。他甚至感觉到了那最污浊阴暗之处传递给他的温暖气息。
身体悬空的那一刻,他寂静无声的世界里突然传来一声惊慌的呼喊,紧跟着,他的手被紧紧握住,他奇异地感觉到了这只掌心满满的濡湿与好像要把他的手捏碎的用力。
黑黝黝的视线里,仿佛有谁跟着他一起坠落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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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襁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