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撒开蹄子便跑。
夏日晚夕的风搭在脸上,凉爽却又激烈,街道上的灯光飞快掠去,在她眼中成了一道道明亮的光线。
赵沅后背紧紧贴在宋霁的胸膛,冰凉的护心甲贴着她的脊柱,令她不可遏制地生出寒凉之意。
她只觉得那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竟比刚才有人尾随她还要跳得厉害。
脑子里的东西都被她抛诸脑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飞奔的马蹄上。
也许是马儿跑得太快,也许是被尾随几条长街。
精神过于紧张。
总之,赵沅感觉上腹忽然坠痛。
胃里像是有只手,不停地翻搅着。
“赵二?”宋霁感觉到怀里的小女郎似乎往下蜷了几分。
赵沅调节着吐纳,呼吸放得绵缓悠长,她摇摇头:“二叔,我没事。”
宋霁低眸,只看到她浑圆的小脑袋,戴着幞巾。
颈后的碎发不听话,被帽檐压得张扬。
他勒紧马绳,速度放得徐徐。
到了宋府,随从去叩门,开门的老仆见了宋霁,道:“将军回来了?”
伴着话音,走出一名男子,在看到她的一刻愣了下,道:“赵二姑娘也来了?”
赵沅肚子疼得厉害,脸色发白,额头上汗密如珠,忍着疼向他点头。
宋霁下马,淡淡“嗯”了声,吩咐道:“林霄,你去备马车,送赵二回府。”
他向赵沅伸手,要拉她下马。
赵沅看着他的手,只觉得那手像是有重影。
“多谢二……”
话音还未落脚,她眼前顿时一黑,费力地眨了眨,睁不开。身子虚晃两下,竟直直往地上栽倒!
宋霁一惊,幸好反应很快,伸手将她揽住。
少女腰肢盈盈不堪一握,面庞苍白如纸,眼皮轻轻搭着,两道细长清淡的眉毛微微蹙起。
像是在忍受什么痛苦。
林霄就在屋檐下看着,眼见赵沅晕过去,他吓了一大跳,将要下来扶人。
但看到宋霁将人接住时,脚步不由一停。
他看到宋霁神色几经变幻,最终归于他一贯的淡漠,将赵沅拦腰抱了起来,从他身旁走过,道:“请大夫。”
赵沅再醒来,天都已经黑透了,屋子里只点了两盏灯。
窗牖半支,徐徐凉风从外面吹进来,令人精神一爽。
她从床上支起身,低头一看,身上衣衫已经换了,是一件雪白长袍。
凑近了闻,还有一股苦艾的苦香气。
略带清苦的草木气息,不清高,不媚俗。
她推门而出。
宋府是素净的,大约因为宋霁常年不在京城,府内人很少,清寥寂静。道旁的灯也点得稀稀拉拉,连路都看不清楚。
她迎着光亮往前走。
没走多久,就到了一处厅室外头。
屋内有两个人。
一盏明烛点在案头上。
宋霁看着那点跳跃的火光,蒋玉舟则背对着他,目光落在沿墙而设的一排高高的书架上。
两人似乎闹了不愉快,宋霁脸色阴沉,目光里透出冷气。
默了良久,终道:“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拂袖而出。
赵沅站在路旁,往旁边移了移,看到他,低声喊:“二叔。”
宋霁蹙着眉,目光落在她脸上,又低眸看了眼她的衣衫,像是愣了下:“好些了?”
赵沅点了一下头:“多谢二叔,我好多了。”
“大夫说你是吃错了东西。”宋霁寒声道:“回去好好躺着。”
月光正好,细碎的月光落在他身上,他身着暗纹云鹤月白长袍,长身玉立,本来就好看的眉眼被月光覆上一层光晕。
赵沅眸光微微低垂:“我……想回家了,不然阿翁会担心。”
宋霁负手道:“我已经让人回去通知了沈叔,晚些时候他会来接你。”
赵沅点头道:“好。”
宋霁唤了声:“林霄,长新呢?”
林霄道:“我马上去找他。”
小跑而去。
不多时,揪着个小少年往这边来了。
少年手里托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个瓷盅,淡淡的香气飘了出来。
“赵二姑娘这么快就醒了?我还在厨房给您准备膳食呢。”长新笑道,目光又落在她身上:“将军少年时这身衣裳,穿在您身上刚刚好。”
赵沅微微怔愣,自己穿的竟然是宋霁的衣裳?
她不由看了宋霁一眼,宋霁一愣,扭头别开目光。
“二姑娘,这是我刚炖的燕窝粥,您快尝尝。”
赵沅犹疑了一下,应了声“好”,接过粥往桌子边走去。
长新跟在她身后,又殷切道:“刚出锅的,有些烫,您小心着点儿。”
赵沅点了一下头:“多谢。”
谁知长新听了,笑得更欢喜,并不退开,反是走到她旁边,一副恨不得亲手喂她的样子。
赵沅抬头,愣怔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传来宋霁冷冷的声音:“长新。”
他蹙着眉,目光挪到另一边:“你出去候着吧。”
长新有点委屈,说道:“那怎么可以呢?自从将军建府以来,这还是头一回来女宾呢。我伺候将军多年,知道将军性情寡淡,不善待客。但长新既然帮将军打理宅子,自然要为您招待好赵二姑娘。”
他说着,又看向赵沅,继续说道:“赵二姑娘,您不知道,您还是将军头一回带进府的女宾客呢。咱们将军不善交际,府上又没个女眷,甚至连个女的都没有,洒扫都是些糙汉。他们呀,都不及长新细心。等下您用了食,长新再为您打水梳洗。然后……”
赵沅一脸无言地看着他。
长新是个话篓子,开了口就口若悬河,收也收不住。
“我还有事,要进宫一趟。”宋霁道:“照顾好二姑娘。”
“将军您就放心吧。”长新絮絮叨叨道:“我办事您还不放心吗?多少年了,您就只管往外头跑,宅子里哪样不是我在打理?别说一个二姑娘,就算十个八个二姑娘,长新我也照顾得妥妥当当……将军……”
林霄见他犯了话痨症,扯起他的胳膊就往廊下走,停在台阶下:“你就在这里候着,赵二姑娘有事唤你了你再过去。”
“话再多,就把嘴给他缝上。”宋霁寒声道。
林霄做了个缝嘴巴的动作,长新忙抿紧唇,噤口不言。
*
宋霁不许长新再说话,他就站在赵沅旁边,等她吃完燕窝粥,为她备好热水。
她折腾了一日,终于能一洗风尘。
可正在梳洗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先生,您现在不能离开。”
黑暗中除了火光,还有月光。
蒋玉舟平静道:“你们让开。”
长新挡在他面前,将军说决不能让这个人离开。他便死不肯移开:“蒋先生,咱们将军说了,你不能离开。您就算要走,也得等他回来。”
这还是赵沅第一次看到蒋玉舟,长眉凤目,玄衣广袖,宛如画里走出来的风流名士。
只不过身形因长久的奔波和操劳,瘦骨嶙峋,脸颊深深凹陷,多了几分疲惫之感。
他神色淡淡地扫过面前挡着他的长新。
“我去意已决,就算将军回来,我也会离开。”
赵沅站在门后,隔着一道长廊远远望着他。
坚定的儿郎眉眼如山,眸中有倔强的光。
“长新。”
赵沅站在廊下,轻唤了声。
蒋玉舟一抬头就看到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女郎站在屋檐的灯下。
雪白的长袍宽大,让身子娇小的她看上去更小了。
烛火下不施粉黛的脸庞很干净纯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静静的看着他。
那是如此清澈明亮的一双眼,还没染上世俗的芜杂,干净得仿佛最纯净的琉璃。
“长新,我渴了。想喝茶。”小女郎声音如泉水般泠然而响。
长新看了看赵沅,又看了看蒋玉舟,神情为难:“二姑娘,这……”
“无妨,你去吧。听说过年的时候圣上赏了二叔一两上等雨前茶,我要喝那个。”
长新错愣,什么雨前茶?什么圣上?他全然不知。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蒋玉舟从他身边错开,径直往外走去。
“反正,现在外面都是暗探,只要蒋先生出了这道门,指不定咱们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赵沅有些累了,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坐下,满不在乎地叹气:“蒋先生、宋二叔、你,说不定连我,还有我阿翁、沈家,都要跟着遭殃。那些顶好的茶留着也是浪费,不如先给我享用了。”
蒋玉舟步子一顿。
“还不快去。”赵沅看向长新,朝他眨眨眼。
长新会意,点点头,“诶”了声,转头小跑去了。
赵沅转身趴在回廊上,抬眸打量蒋玉舟,弯唇向他一笑:“蒋先生义士无双,无所畏惧地要去赴死,想必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不如一起尝尝御赐的雨前茶。”
蒋玉舟闪过讶色,片刻后,真的迈步向台阶上走来。
他生得很高,立在廊下,顿时显得游廊矮了。
因腿上有伤的缘故,走得很慢,步履颠簸。
“先生请坐。”赵沅笑意盈面,抬手向他一礼。
蒋玉舟回一揖礼,便在廊上的石凳上坐下。
长新既怕蒋玉舟走了,又怕赵沅有个什么事,心里火急火燎,回来的时候茶都险些洒了。
幸亏他记住将军平常的教训,要稳重、端庄!维持稳定的脚步,这才得以平稳地将茶奉上。
“二姑娘,雨前茶寻不着了,库里还有武夷山大红袍,还望能入您的眼。”
长新为自己捏了把汗。
将军爱好茶,这大红袍他珍藏许久,自己都舍不得喝。
今天用来招待赵二姑娘,他可算是自己把脑袋割下来别在裤腰带上了。
“大红袍?”赵沅眉眼绽出笑意:“是武夷山的母树大红袍吗?”
“正是。”
“蒋先生好口福。”赵沅道:“据说这母树大红袍呀,生长在武夷山的悬崖峭壁上,一年到头也就采摘一二两,人称“茶王”,弥足珍贵。没想到二叔还藏着这种好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