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有各人的命。”赵沅弯腰,从她手中抽出裙摆:“今日我救你姨娘,他日谁又来救我?”
梁烟木木的,像是被她的话惊住了,她擦了把脸上的泪水,声音怆然:“二姑娘福气深厚,定能逢凶化吉,又何须他人相救?”
赵沅冷笑一声,一张脸没有表情,自上而下睥睨着楚楚可怜的梁烟。
“梁烟,害你姨娘生病的不是我,你就算要求,也万不该求到我身上来。我不是佛陀,不度众生。我凭什么帮你?”
梁烟鼻尖酸涩,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因为赵大人。”
她抬眸望向赵沅,目光定在她脸上。
四目相对时,她看到赵沅脸色陡然大变,眉头不觉深深皱起。
“当年赵大人在翰林时,曾有一番言论,流传于世,他道——众生平等,皆有生的权利。他在京中,推行女学,广办私塾,让士农工商贫户子女皆有所学。”梁烟道:“夫人当年亦主持修办慈幼局,使老弱妇孺皆有所养。”
“二姑娘……”梁烟叩伏于地:“请您看在先人遗风的面上,帮帮我。”
赵沅太阳穴突突直跳。
“劝人向善,唯自作恶。”
竟还搬出了她的父亲。
“当年赵大人在京中推行女学,我已有三岁,有幸跟着大人学过一段时间。深感于大人风骨,长至今年,十六年来从不曾作恶,行有余力也以助人为乐。不过力量衰微,能做者寥寥。”梁烟不知温和柔善的赵二姑娘为何对她这么冷漠?
中间有什么误会?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
言及此处,赵沅噎住了。
要怎么问她。
为什么要和李承煦苟合?
为什么要背叛她,唆使李承煦在自己的饮食中下药?
彼世的罪,此世来定。
她垂首,看着跪在地上的梁烟。
双眸干净,神情真切。
她不禁开始怀疑,前世的经历究竟是她的一场梦,还是确有发生。
梁烟做的那些恶,是她的臆想,还是未及发生。
她缓缓地眨了眨眼。
心底默默地问出那个问题——
因未发生的恶而见死不救,是常态,或是另一种恶?
“有人坠湖了。”畅春园里一阵躁动。
有人惊喊出声。
就近得知消息的人往这边赶过来。
梁烟哭得悲恸。
赵沅低首俯视着她,薄唇轻启,道:“你回去吧,会有大夫上门给她看病的。”
夏日初至,新叶碧绿,日光从密密匝匝的密叶间洒下来。
梁烟抬起头,脸上光影与水影互相交错。
她抬手拭了把脸上的水痕,朝赵沅挤出一抹笑,不住叩首:“多谢二姑娘救我姨娘。”
“我救的不是她。”赵沅收回目光,转身而去:“帮的也不是你。”
自始至终,她救的,是她自己的良心。
“阿沅。”沈如溪大步走过来。
看到她站在树荫下,长长舒了口气。
她听说畅春园有人落水,又不见赵沅,吓得一身冷汗。
“你胡跑什么?”沈如溪走得太急,近乎小跑,额头上已有细密的一层汗,语气不悦:“人生地不熟跑丢了怎么办?”
赵沅道:“刚才有个人说她家主子手里有一本我爹的诗集,让我跟她来取。”
沈如溪闻言,默了一瞬。
责备的话咽回腹中。
“咦?人呢?”赵沅四下观望,不见了刚才为她引路的丫鬟。
“刚才遇到个熟人,说了会儿话,她人就不见了。”赵沅喃喃,往路口找去,仍不见那丫鬟的身影。
脸上露出急色。
沈如溪心中一软,道:“听说畅春园里有人落水,我陪你去找找,没准儿她进去看热闹了呢。”
赵沅嘴角耷拉,脸上挂满失望神色,点点头,和沈如溪进了畅春园。
有人落水,园子里挤满了人。
人声嘈杂,水边更是里三层外三层人。
有人哭天抢地,想必是那落水人的家眷,更多的是看热闹的人。
“怎么这么不当心?人捞起来了吗?”旁边有人在议论。
“照理说那儿也不是大路,平常几乎没人走,怎么会从哪里掉下去?”有人回答:“掉下去好久才有人发现,这会儿还没捞起来,也不知再晚些时候人还中用不中用。”
话音刚落,又有人大喊一声:“起来了起来了。”
沈如溪循声望过去,看见几个人手忙脚乱从湖里抬起来的那个人时,心底便窒了窒。
竟然是华衡。
赵沅顺着她目光望去,见她目光定在被打捞起来的人的脸上,一时蹙了眉:“怎么了?你认识?”
“赵沅。”沈如溪自嘲似的笑了笑:“上回我说过,他的事情过了就过了,我不会再纠缠翻旧账,你不必忌讳成这个样子。”
赵沅收回了目光,垂下了眼帘,只道:“凭他华衡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们姐妹忌讳他。”
沈如溪回眸注视着她。
她慢慢笑了一笑:“走吧,我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当然不在这儿。
或许根本不会没有那么一本诗集。
因为她刚才看到定安郡主李鸾在此。
池子里落水的人是华衡。
手里有父亲诗集的人早不找她,玩不找她,偏偏在她到别人府上赴宴的时候请她去取诗集。
她刚才被太着急了,不及细思。这会儿思量起来,大抵也能明白其中的弯弯道道。
好啊,这么快就有人利用她了?
她深深看了眼李鸾。
离着人群李鸾感受到了人群之外的目光,放眼望过去,是沈家那个病秧子赵二姑娘。
她刚才还想着算计她,没想到华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滑进了池子里。
这会儿和赵沅对视,她本能地心虚,急急别开目光,却看到赵沅一脸见鬼的神情,看着她露出惊恐,扯起旁边的沈如溪,忙不择路地出了畅春园。
搞什么鬼?
从畅春园出来,她们回到马场。
畅春园的热闹和她们无关,赵沅更不想掺和到华衡那个烂摊子里面去。
场上开始赛马。
沈如溪报了第一场,到后面雅舍更衣,换上窄口紧袖的骑装,头发以一根帛带束起,人看上去精神又利落。
场下的女孩儿看着她,都露出怪异的目光。
上京内,高门大户人家的女儿都娇养长大,学的是琴棋书画,习的是诗酒茶花。极少有人家让女儿学习骑马射箭。
了不起学个骑马。
沈国公不同,孩子喜欢什么,就让她学什么。
沈如溪对骑马射箭感兴趣,他就找最好的师傅教她。
上京内的女孩儿既羡慕她在马背上的潇洒随意,自己又狠不下那个心去吃那份苦。
赛锣敲响,马儿疾驰而去,踏起半丈高的尘嚣。
沈如溪的枣红马犹如风驰电掣,载着她一路往终点去。
就在这时候,外面有人说:“六殿下和七殿下来了。”
起先还在看赛马的姑娘们,立刻将场上的人抛诸脑后。
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大门去了。
园子里的姑娘们,大多都安静下来。妙龄女子们,纷纷交头接耳,胆子小的看一眼脸就羞得红了,胆子大的举着扇子悄悄地看。
唯有赵沅,脸上没什么表情,连头都没侧一下。
早就该知道这样的场合,遇到李承煦不算奇怪,遇不到才奇怪。
他在没有露出狐狸尾巴之前,她一直以为他像看上去的那样,是个富贵闲散人,喜欢吟诗弄月,斗鸡走马。
重活一次,她打定主意不会再和李承煦扯上关系。
这下可好——
阿秀卖身的荣郡王府就是李承煦的府邸。
那日她央阿翁派人去他府上,说明缘由。他答应寻到阿秀的卖身契就送到国公府。
兄弟二人比肩而行,着华服,束玉冠,遥遥行来,一双谪仙般的人物。
两人都是天潢贵胄,气质儒雅。李承佩没戴佩剑,一派雍容贵公子的模样。李承煦则穿着一身锦缎月白长袍,腰间束着一根一带,清隽出尘。
场上来参加马会的少女,大多十五六岁,不是不知事的年纪,望着这般英俊出尘的男儿,心底自然萌生出少女春心。
李承佩倒也罢了,他去年刚迎娶了正妃。
正妃秦菁,父亲乃是当朝丞相。秦菁打小娇宠长大,性情乖张。夫妻俩新婚燕尔,暂时还没人敢把心思打到李承佩身上。
但李承煦尚未婚配。
他母妃早逝,母族式微,十三岁就出宫封府,到如今还只是个郡王。
可那又如何,他出生时的起点已经是许多人穷极一生也到达不了的终点。
加之他生得俊朗,上京很多女郎都芳心暗许。
“天呐,七皇子怎么往这边来了?”
坐在赵沅身边的一个女孩儿,忽然叫了一声,抬起扇子掩着脸,眼睛却忍不住从扇沿偷偷打量。
众人跟着惊讶起来,本来还镇定自若地坐在位子上,这会儿都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向那边望过去。
果然,只见李承煦站在廊下,和李承佩说了几句什么,便带着他身边的仆从,往这边走了过来。
众人忍不住交头接耳。
“七皇子怎么过来了?”
“是来找人吗?”
“是为了宁三姑娘吗?”
宁三姑娘便是靖安侯府孙辈的三姑娘,今年正十六,坐在离赵沅不远的地方。
听到密友的话,她脸上绯红,抬起胳膊娇羞地撞了一下密友,示意她不要胡乱说话。
“你别浑说,祖母知道七皇子要去避暑,连帖子都没给他下。”
“帖子都没下……”密友笑道:“就这么刚好,你昨日下了道观,他今天就来了。”
赵沅闻言,侧目看了眼宁三姑娘。
女孩儿被好友打趣,脸上又羞又恼,作势要打那几个嘴碎的,目光却忍不住往李承煦瞥去。
她们刚才不提便好,这会儿说起来,赵沅对这个宁三姑娘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