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含娇先发制人,几句话把老太太气成这个样子,再有什么话她也不好说了,只扭过头,哼哧哼哧地喘气。
她不说,但底下媳妇孙辈都明白心意,自有人替她说了。
刚才被蒋含娇呛了一顿的蒋董氏又带着笑意凑过来,把话给囫囵个地说圆实了,“四姑娘恐怕还不知道,再有一个月就是咱们老太太的六十大寿了,放眼整个金陵,能过整寿六十的都算少有,连算命的都说,老太太是寿星下凡,这事儿呀,必须好好操办起来,只是眼下还没到秋收时,庄子上的佃租要晚些,便想着从城南几家胭脂铺子里先支出一万两,待秋后佃租到了再补上!”
还?这话说了多少回,蒋含娇倒是一个还回来的子儿都没看到,哄鬼呢。
蒋含娇笑了,她一笑,整个屋子的人都跟着心里打鼓,虽说四姑娘是蒋家人不假,可这铺子产业都是她娘留下来的陪嫁,按着规矩,该是四姑娘以后的嫁妆。
蒋含娇笑够了,略带讥讽道:“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竟贪上了一个十五岁小姑娘的嫁妆,话传出去,也不怕全金陵人耻笑。”
大夫人立即变了脸色,忙道:“什么贪,谁贪你了,不过是先支着,待秋后就还你,小小一个丫头,竟这般牙尖嘴利,看以后谁敢娶你!”
蒋董氏陪着打圆场,颇有几分苦口婆心的味道,“四姑娘年纪小,说话不知轻重,这一家子人,哪儿有什么贪不贪的,家里有难处,姑娘也是蒋家人,也该帮着些不是?好歹养了姑娘这么大,尽尽孝心也是应该的,姑娘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寒了老太太的心呐!”
蒋含娇冷笑一声,直接拍案而起,大有对着干的阵仗,“难处?家里的难处就是今天要办寿宴,明天要办花宴,流水的席面,只差往外直接洒银子了,说寿星下凡?老太太也真不怕开罪了天上神明,什么话都敢往自己身上扣,六十岁怎么了,这庄田里六七十岁还照样腿脚麻利,下地干活的多了去,人人都是寿星下凡了,蒋家没那个门面,就别打肿脸充胖子,明面上装款儿,背地里倒惦记起小辈的嫁妆,回头我找个说书的,把这事将与他听编成话本,定能引得满金陵城沸腾,要叫大家看看,这世上竟还有如此不要脸的人家!”
江梅垂着眼,心里却激动死了,她家姑娘就是霸气,敢对着面指着鼻子骂,这话说得,让她都忍不住拍案叫好。
众人俱是一惊,忍不住诧异看向蒋含娇,四姑娘今儿个是疯魔了吧!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老太太脸色沉得能滴下来水,她阴恻恻看着蒋含娇,半响道:“四丫头,你疯也撒了,话也说了,我只问你一句,这钱,你拿还是不拿。”
往前每回找蒋含娇要钱,都要看一遍脸色,听几句不顺心的话,但每回到底还是乖乖把钱掏出来了,今日她即便说破了天去,这钱也还是会拿出来的。
不过这回,蒋含娇倒让她们失望了,她骂完以后满意起身,掸了掸衣角,“要钱没有,不过我可以给你们指一条明路,想风光办寿宴,把蒋家的庄子抵了还钱就是,按你们说的,待秋收后佃租收上来,再补上这个窟窿。”
她悠然自得地走了,到门口还朝那糕点努了努嘴,“祖母不如少吃点甜食,指不定还能再过个七十大寿。”
蒋含娇这话可不是假的,是最真心实意的一句提醒劝告,毕竟在三年后,老太太会因为吃多了糕点,然后被活活噎死了。
但常言道忠言总逆耳,这话落在老太太耳中,无疑是咒她早死的怨毒之言,她差点两眼一翻被气晕回去了,嘴里骂着‘要死的!要死了!’
一踏出长春院的门槛,蒋含娇觉得连呼吸都畅快了不少,这些从前她没来得及处理的恩怨,她是一个也不会放过,蒋家,等着瞧吧。
云翳蔽日,落下一片阴影,江梅将伞略偏了偏,打心眼里佩服道:“姑娘,您真厉害!”
真不是恭维,江梅打从八岁来到蒋含娇身边,可以说是和主子一块儿长大的,这些腌臜事见过不知多少,每回看着姑娘被那些所谓的长辈拿话堵得眼圈都红了,她看着就心疼。
其实以前姑娘不这样的,刚来云阁时,姑娘性子软和的像团棉花,见人就害羞低头笑,体恤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便常赏银钱。
可渐渐地,一群豺狼盯上了姑娘和夫人留下的丰厚嫁妆,想着法儿磋磨姑娘,姑娘是被逼急了没办法,才刁钻蛮横起来,不这样做,哪儿能在蒋家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全须全尾至今?
但姑娘到底年轻脸皮薄,每常遇上来要钱的,即便憋红了脸看不惯这些人,回头还是要把钱掏出来。
但这回不一样了,如果说从前的姑娘只是不甘心,生气,无可奈何,才故意拿话挤兑人,横挑鼻子竖挑眼,那么现在的姑娘就是实打实的铁了心,要和蒋家彻底划清界限。
江梅是真为她高兴,但今日老太太的一句话,却让她又忧心起另一桩了,“只是这样闹,老太太那边会不会故意不给姑娘挑一门好亲?”
蒋含娇微微挑了挑眉,亲事?她才不担心亲事呢,只要这辈子再也别碰上梁瑾,遍地都是好亲事。
毕竟以她的身家和样貌,在金陵城找个家境殷实,为人忠厚,爱她疼她的男人,简直是轻而易举。
主仆二人慢慢往前走着,蒋含娇和她说,“蒋家要是不替我找,咱们就去找姨母,怕她们做什么!”
正说着,迎面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美妇人,宝蓝绫裙,胭脂色衫子,挽着圆髻,乍一看和蒋含娇有三分相似。
正是蒋含娇的姨母,小杨氏。
“刚才说什么要找我呢。”小杨氏笑盈盈走过来,她有一对酒窝,每回笑都甜滋滋的,长这么大,蒋含娇一想起姨母,首先就是她的那对酒窝,不论是嬉笑怒骂,都是极动人的。
小杨氏在她心中,算是为数不多真心待她好,对她着想的人。
只是可惜,上辈子她一门心思扑在怎么嫁给梁瑾上面,小杨氏的许多肺腑之言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到最后追悔莫及,每每捶胸顿足时,总要最先想起小杨氏,只可惜那个时候斯人已逝,生者再怎么悔不当初,也是于事无补。
蒋含娇见了人,难免眼圈就泛红了,她极力压抑住颤抖的声音,露出个笑脸道:“说姨母要求给我说亲事呢。”
这声音落在小杨氏耳中,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难以言说,她正了神色,转头去问江梅,“你家姑娘是从哪里来的,出了什么事?”
江梅老实,一五一十的把事说了,“姑娘是打长春院回来的,老太太说下月要办寿辰,账上转不开,要问姑娘从城南几家胭脂铺上支出一万两,姑娘不愿意,老太太便拿姑娘的亲事说事。”
那些产业田铺里,城南的胭脂铺收益是最好的,每年都能生出好几万的进账,这蒋家张口就要从胭脂铺的账面上支钱,真是会割肥肉。
小杨氏深知自己这个外甥女虽然表面厉害,实则是个色厉内荏的,年纪又小,哪里顶得住这些吸血鬼。
乍一听这事,她登时眼提的老高,破口骂道:“活丑的老太婆,自己要办寿,反倒惦念起孙女的私产,还拿亲事做挟,一把年纪了还充母皮丢,看我去不把她的脸皮给撕下来,问问天底下哪里还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家!”
说着她挽起袖子,露出赤白臂膀,就要往长春院去。
蒋含娇忙道:“姨母莫急,这事我没应。”
小杨氏愣了一下,一旁江梅添话道:“不仅如此,姑娘还将老太太,大夫人她们一通儿骂了,老太太差点气得背过去了。”
小杨氏眨巴了两下眼睛,喜笑颜开,“小娇娇,通窍了?”
蒋含娇露出一排贝齿,很神气道:“往后她们一个子儿也没想从我这里讨到,还有以前拿的,统统都要她们吐出来。”
小杨氏也不在意自己长辈身份,和蒋含娇搂脖子搭肩凑在一块,宛如姐妹一般,“就该这样,这事做的痛快!蒋家这些人,表面看上去风光,其实内里都烂根了,只要有银子,亲生女儿都能叫他们卖喽,你如今也大了,她们再想像从前那样拿捏你,简直是做梦,娇娇放心,你的亲事蒋家人不上心,自有姨母和你姨夫给你操心,不必怕她们!”
蒋含娇心里暖融融的,她知道姨母并不是说假话,其实上一世她及笄以后,姨母也的确为她的亲事来回奔走,亲自相看,挑了好几个殷实忠厚的人家,只是那个时候她一遇梁瑾误了终身,再加上郡王之尊,哪里再能看上这些金陵城的人家,拒了姨母的好意,削尖了脑袋要往京城钻。
“我晓得,姨母是最疼我的。”她哑了嗓子道。
小杨氏无不心疼的摸了摸她的鬓边,也跟着哽咽了,“好孩子,你爹娘去得早,这家里又腌臜,姨母怎么能眼睁睁看你受欺负,若不是你姓上那个蒋字脱不得,姨母早就把你接回自己家里养着了,你要是实在住不下,就来姨母家住上一段时间,也免得每日和那些人一个屋檐下,活活受恶心。”
蒋含娇压了压眼角,努力笑道:“不,我不走,这座宅子都是我娘的嫁妆,还有蒋家这些年的富贵,是我爹娘用命换回来的,我会一点点全部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