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三十六年,夏初。
云高天阔,几片流云将褪尽的朝霞遮住,薄薄雾色虚拢不住,终于尽数散去,露出这座皇城该有的繁荣安平。
承安王府一片凄哀,来往奴仆皆是行色匆匆,垂着袖子低头疾走,似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要发生了。
管家姜有荣叫住一个从含春院过来的小厮,压着嗓子问道:“如今什么情形了?”
那小厮先是唉声叹气,觑了一眼四下,悄声道:“姜管家,怕是不大好了,早上一碗药没喝两口,倒吐了半碗血出来,太医院来了人,只说叫我们先预备着,恐怕撑不过今天。”
姜有荣朝含春院的方向看去,可怜可叹道:“郡王妃这么好的人,怎么就偏偏....”
小厮也枯着眉头,心里只道,真是命苦。
含春院内,一个丽影立在丹墀上,她罗衣薄薄,楚腰欲折,整个人都瘦脱了相,但仍然可见其绿蛾燕尾,眉似烟涵,秋眸凌波,双颊剔红,她只站在那里,不说不动,就犹如一张诗画,有着叫世人惊艳的绝色。
承安郡王妃蒋氏,曾也艳绝金陵,名动四方,嫁入王府五年,夫君猜忌,婆母苛待,妾室轻慢,多病缠身,亦不曾减其容色一分。
只是自古红颜多薄命,也因为这张脸,给她招来了太多祸事,怀璧其罪,她当初的满心爱慕,最终在相看两厌中一点点消磨殆尽,临到头了,蒋含娇都不知道当年她处心积虑,费尽心思要嫁的这个人,有什么值得。
不值得,是真不值得,若是重新再来,秦淮河畔的灯会上,她宁愿没有那遥遥一眼,就这么叫她的终生错付。
陪嫁江梅搭了件厚厚锦裘在她肩上,心疼道:“王妃,外面风大,我们进去吧。”
蒋含娇嘴角拉扯出一个笑,风大不大有什么要紧呢,反正自己都要死了,虽然都瞒着闭口不提,但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油尽灯枯了。
她突然问人,“你说当初我为什么会那么执意非梁瑾不嫁?”
梁瑾是承安郡王的名讳,也就只有她敢这么直接叫,倒不是因为她和梁瑾多么亲密没有规矩忌讳,而是她打心底里,已经失了那一份敬他爱他的心。
江梅捻着裘披一角,紧拢着人肩,此刻也惘然了,好一会儿才斟酌道:“郡王风姿俊逸,贵不可言,于王妃来说,是顶顶的良配。”
蒋家在金陵或许能排上名号,但放眼整个大梁,是真的不够看,能攀上承安郡王这门亲,的确是高嫁不止一个层面了。
蒋含娇笑着,轻轻靠在人身上,“你也觉得,他是良配吗?”
江梅不说话了,却慢慢红了眼圈,这桩亲事在旁人来看,该是蒋家烧香拜佛,祖坟上冒青烟的良配,可只有真正身处其中,才能知个中冷暖滋味。
自古以来多是低嫁女儿高娶媳,门当户对是一桩,心疼女儿的人家从来不会把姑娘往高门大户里塞,宁愿她嫁个忠厚殷实的人家,有娘家撑腰,便能得公婆尊敬,夫婿体贴,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如小姐这样的高嫁女,娘家不得力,在王府处处吃亏,顾太妃眼高于顶,瞧不起小姐出身,才进门不到半年,就给郡王抬了两个贵妾,小姐刚嫁过来一心盼着能得婆母看重,只一味迁就忍让,什么委屈都往肚里咽,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郡王呢,还是孩子心气儿,本来就是小姐使了手段嫁给他的,起初他对小姐的情分浅薄到可怜,整日里吃酒玩乐,也没个贴心话儿。
还是小姐洗手作羹汤,亲自动手学着给他纳鞋底做衣裳,慢慢感化他,有回人大病一场,小姐不眠不休,衣不解带照顾了他整整三天三夜,醒来后郡王大受感动,从此才对小姐渐渐有了笑颜色。
好不容易以为苦尽甘来了,没想到一次家宴时,端王爷醉酒误入了小姐的房间,又刚好被人撞见,郡王当场变了脸色。
尽管小姐百般解释并没有发生什么,端王爷酒醒后也登门赔礼道歉,但自己妻子如此姝色,谁又能做那柳下惠,郡王还是对小姐有了疏远猜忌,小姐自此失了宠,几房妾室也蹬鼻子上脸不给好脸色,顾太妃更是嫌弃她丢了人,连院子都不许进。
她就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姐一点点劳郁成疾,最后一病不起,这两年郡王来的次数少之又少,这一整月甚至连个面儿都没来含春院露过,如今小姐快撑不住了,全府上下多少双眼睛巴巴地盼着人死。
有时候她都替小姐不值,明明这五年,小姐恪守本分,尊上敬下,逢人都是一副笑脸儿,从来没有算计怨恨过谁,捧着一颗真心来,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清风拂过她耳畔碎发,江梅听到她轻声说,“我太累了,身累,心也累,只恨我自己太傻,太想盼得他一丝真心,太想在这个家里立足,做了那么多,到头来却把自己给弄丢了。”
她的声音愈发飘渺,几乎要听不见了,“我每常想到从前在金陵时,骑玉花骢,扬鞭恣意,旁人都笑我娇纵蛮横,但那时候,却是我这一生最开心的日子....”
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滴下,在江梅雪白的襦裙上绽开一朵妖冶艳丽的花,靠在她身上的人儿慢慢脱力倒下,曾经金陵城最美的蒋四姑娘,没了。
*
雕梁画栋,亭台楼宇,云阁位于蒋府最中心的绮水台之中,小小一栋,精巧绝伦,能将整个蒋府上下所有住处都比下去。
这里檐角都挂了一串玉铃,风一吹,伶仃作响,和着二八少女的欢笑声,仿佛永远没有不如意。
也是,谁又敢给蒋四姑娘不如意呢。
蒋含娇是被这风铃声搅醒的,记忆中这铃声伴随着她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直到出嫁,她也没忘取下一串一起带去了长安。只是可惜,这串玉铃最后竟折于一个粗使婆子的手中,自此,铃声只出现在她的梦中。
她以为又是在做梦了,嘴角不禁扬起一抹笑意。
这梦再长些,再长些,不要让她轻易醒来罢。
她不愿睁眼,可有人却在闹她,一个胖乎乎的小丫头扎着双丫髻,正拿了根翠羽挠人鼻尖。
痒痒得很,纵使再不愿醒,蒋含娇还是忍不住打起了喷嚏。
“啊啾!啊啾!”
她手捧着脸,连打了两个喷嚏,睁开眼,一团软和的胖脸就映入她眼帘,碧星凑近说,“呀,姐姐醒啦!”
蒋含娇看着她,突然愣住了。这不是她姨母家的碧星吗?
她最后一次见碧星,是在三年前,那个时候姨母病故,碧星带着碧云来长安找她,只可惜话都没说上两句,顾太妃就把人轰走了。
只是眼前的碧星,年岁更小,大约只有十一二岁,眉眼还没张开,活脱脱一个胖妮子。
她试探性的喊人,“碧星?”
碧星嗳了一声,挨着人坐在金丝楠木缠藤萝美人靠上,她将翠羽放在人面前晃了晃,嘟囔道:“姐姐怎么了,歇了午觉倒变傻了。”
正值夏日,四面槛窗尽开着,一丝丝凉风带过,铃声细响,茜纱窗下一丛蔷薇和檐葡随风花动影,还有一枝秾艳探出了头,蒋含娇慢慢环顾着这间屋子,是记忆里再熟悉不过的蒋家云阁。
她隔着软烟罗的料子,狠掐了自己一把,很痛,所以她并不是在做梦。
碧星见她不说话,犹自喋喋道:“上回姐姐你给了我一把水檀线香,蒋红瑶见了就想抢,还说这本来就是她家的东西,我当然不可能给她,和她干了一架,她细胳膊细腿的,我还没闹两下就哭着回去找爹娘了,真是笑死人了!”
蒋红瑶是她二伯家的女儿,论起来应该是在姑娘里行六,和碧星差不多大年岁,一起在清顺斋读书。
蒋含娇记得,她曾经的确给了碧星一把线香,碧星也确实因为这把香和蒋红瑶起了口角争执,后来她那二伯娘还在老太太面前告了她一状,说她不念着家里亲姊妹,有什么好东西倒是先给外人,亲疏不分。
可是这件事是发生在她十五岁刚刚及笄那一年,算起来已经过了六七个年头了。
她打断了碧星的话,问道:“今年是哪一年?”
碧星被她问愣了,轻轻推了人一下道:“今年是天元二十九年啊,姐姐你别闹,我和你正说趣儿呢!”
蒋含娇脑袋里轰隆一下,整个人都僵硬住了,天元二十九年....她十五岁,这个时候她还没有遇见过梁瑾,还没有处心积虑的想嫁给他,还没有踏进承安王府的门,还没有成为郡王妃。
她还是她,是蒋含娇,金陵城蒋家的四姑娘。
难道是老天爷听到了她的祈求,真的叫她如愿,回到了这个时间,一切还可以重新改变之前?
蒋含娇呆呆的,身边小丫头怎么聒噪她都听不到了。
外面打帘进来一个丫鬟,容长脸,桃花眼,身上穿着合体剪裁的丁香色衫裙,衬出一段风流婀娜。
丫鬟捧着一碟鲜果,笑对碧星道:“表姑娘,你还在这儿呢,杨夫人到处寻你半天了,再说见不着你人,就罚你三天不许吃饭。”
碧星一个激灵从美人靠上起身,缩脑袋缩脖子的,看上去十分畏惧,她讪讪比划道:“那个...那个我娘在寻我,姐姐我先回去啦,改日再来找你说趣儿。”
说完她一溜烟儿的就跑了,临走前还不忘在那果碟里抓一把果子。
那丫鬟见她这样有趣,捂嘴咯咯笑着,笑了一半扭过头,却看到主子正半倚在青缎靠枕上,盯着她不错眼的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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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