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又是许久没来,九月中旬,连着几日天气大好。戚繁音想起上回顾衡让她出门走走的事,便让香如安排找个寺庙上香。
往年戚繁音都是去静月庵上香,不过顾衡说梁瀚文将玉容藏在了那儿,她特意嘱咐去别的地方。
香如欢天喜地去找谢嬷嬷商量,决定去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是京畿宝刹,来往香客如云。戚繁音得知去这里的时候,心里犹豫了下。自戚家出了事之后,她就几乎没见过外人。
她也怕见到外人。
他们会怜悯,会奚落,会说三道四。
不过,终究是要走到这朗朗天日下的啊。
就这般,戚繁音在香如几人的陪伴下登上了去往大相国寺的马车。
马车朝着宝相山的方向缓缓前行。
山林青翠,日色华光。
崇山峻岭间露出上清观金顶的一角飞檐,停驻着振翅欲飞的鹰,看到山下辚辚马车,机敏地拍了拍羽翅,仰天长鸣,一头扎向穹顶。
这便是自由,戚繁音靠在车窗,看向窗外,默默想道。
很快就到了大相国寺。
园里有人提早过来打点,是以戚繁音一行人刚到山门外便有沙弥前来引路。
“施主可是京城戚二姑娘?”沙弥端庄问道。
戚繁音双手合十,还上一礼:“正是。”
沙弥道:“正殿此时有人礼佛,还请施主先往禅房休息片刻,晚些时候再进正殿。”
入了山门,来往僧众匆匆忙忙,前往正殿的路上设步障,家丁护卫乌泱泱把守殿门,看起来声势极大。
戚繁音看那阵仗,大约是哪家高门贵女出门礼佛了。
不过这架势,贵女身后的家世定是极大的。
戚繁音跟着沙弥往禅房行去。
因正殿被人占了,前来上香的香客此时都退避一旁,禅房几乎都被占满了。
小沙弥领着戚繁音到了一处院落,道:“姑娘暂且到里面休息。”
香如探了一眼,这方院子不大,只有几间厢房,且里面已有人好些人,看到沙弥领了人来,纷纷探长脖子看过来。
其中甚至还有好几个半大小子。
香如是急性子,当即就不满了,道:“先前说好了,咱们姑娘要的是单独的院落,现在这算什么事。”
沙弥道了声“阿弥陀佛”:“施主抱歉,这位贵人昨儿临时才来信今日到访。寺里厢房有限,别的地方都有人,实在无法腾出单独的院落,还请施主见谅。”
香如气呼呼:“那也得给我们姑娘安排个好的去处,你看这里,还有男宾,合适吗?刚才来的路上我都看见了,明明还有几处无人的禅房,为什么不给咱们。”
沙弥歉声不迭,直说抱歉。他也无奈,今日寺里的厢房供不应求,那几间干净的禅房是留给别的贵人的。
“香如。”戚繁音喊住香如,朝小沙弥点点头道:“有劳小师傅了,我们不过暂时歇歇脚,这里就行了。”
沙弥面露轻松,轻轻一揖,转身便出去了。
小沙弥一走,香如便忍不住委屈道:“这些人怎么这样,言而无信。”
戚繁音瞧着她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心里倒欢喜了些,笑着说道:“你为难他有什么用,纵然他有心想把好院子给咱们,他也做不了主。”
凡俗里都拜高踩低,佛门宝刹亦是凡俗之地,何能免俗?
从宁安侯府垮台的那一刻起,她就过许多人情冷暖,早就习以为常了。
说罢,她提起裙摆步上台阶,走进院子里。
方才那沙弥的意思,是让她们自己找地方暂且歇息。她便和香如在几个厢房看了看,最后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里找到还有两张凳子。
戚繁音转头看向香如,脸上浮起一抹温温柔柔的笑意:“运气真好,坐着歇歇吧。”
香如满脸不高兴,她虽然是下人,不过很小的时候就到了顾府,虽不是风风光光的大丫头,却因在顾衡院里伺候的缘故,吃穿用度也是许多寒门女子所不及的。
大相国寺这间屋子应是许久没用过,今日匆忙辟出来给香客暂时歇脚用的,窗户耷拉着垂下半块儿便不说了,屋子里还散发着一股霉味儿。
这群人不就是看戚姑娘无权无势,所以才这么欺负人吗。若她还是那个侯门千金,看那些人敢这么怠慢她。
一想到这儿,香如不敢再气了,怕触及戚繁音的伤心事。
她们在厢房待了很久,近晌午的时候,成群的和尚挑着食篮挨个院里送来吃食。
香如领了吃的回来,见到戚繁音,道:“主子,方才我问了送吃食来的小和尚,他说贵人在此做道场,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结束。怕香客们饿着,所以先送了斋饭来。”
戚繁音蹙蹙眉心,点头道:“我明白了。”
寺里都是斋饭,又因人多,做得很是粗糙,戚繁音吃了两口就放下碗筷。
用过午膳,正殿那边还没传来消息,戚繁音生了退意。
她本不信神佛,今日出来也是因为那日顾衡劝她多走动。
走也走了,动也动了,这佛拜与不拜没什么关系。
她对香如道:“再等下去晚上回城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收拾收拾,咱们回去吧。”
香如也待得烦了,闻言如获大赦,道:“好。”
正欢喜地去取戚繁音搭在旁边的披风,忽听外头传来两声梆子,便听院子里一阵哗然:“好了好了,终于可以去正殿了。”
戚繁音笑着摇摇头:“你说巧不巧,正说要走,那边就好了。”
香如眨着扑闪的大眼睛:“那咱们去正殿上香吧,来都来了。”
戚繁音轻声道:“这会儿去正殿,乌泱泱全是人。你瞧,他们都往那边儿去呢。”
“那……”香如咬唇。
戚繁音道:“去后面园子逛逛,等会儿再去正殿上香,免得同人挤。”
香如欢欢喜喜地给她穿上披风,镶了白狐毛的帽檐耷拉下来将她的脸掩了大半,偏她还戴了曾薄纱面衣,芙蓉面上只有潋滟的眉眼露在外头。
她们沿着山道往园子里逛。
大相国寺后园连着山,景色奇美。她们来时不知,贪恋秋色,一路寻访红叶,至园林深处,便到了游人稀少的山园。
等发现找不到来时路时,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
香如恼自己:“都怪我,方才只顾着看那红叶,忘了认路,这可怎么办?”
戚繁音脾气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不怪你,我也没想到大相国寺后园竟然这么大。不过寺里香客多,没准儿等会儿就有人来。”
话音方落,便见蜿蜒山道一头影影绰绰,似是有人过来,她笑道:“这不,有人来了。咱们去问问路吧。”
两人往前走去,走了几步,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前面的确来了人,不止一个,一男一女走在前面,仆妇小厮约十余人紧随其后。
行在前面的那个男人长了张极为贵气的脸,他和身侧的女子不知在说什么,面色一派温和,唇角还有笑。
戚繁音第一反应是,见鬼了,顾衡竟然会这么淡而温和地笑。
然后心下忍不住一慌,糟糕。
她委实没料到和顾衡的缘分竟然这么深,不过出来逛个山寺都能碰上他。
还是这种情况。
他身侧那女子,她不认识,但仔细想想,也不难知道是谁。顾衡这个年纪还没有成亲,但不代表着他不会成亲。
这个人约摸便是他妻子的备选人。
她以后会不会成为他的妻子难说,不过今日看来他们相谈甚欢。他为人清冷,能得他好脸相待的人不多。
至少今日,她出现在这里,对他而言不是一件值得愉悦的事。
外室争宠,脑子拎不清坏他好事。
只要想到顾衡可能会这么想她,她就忍不住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什么人在那儿?”杨氏斥道。
戚繁音扯着香如往道旁站了站,装作过路的行人,头颅低垂,示意他们先行。
孟忍冬柔声道:“嬷嬷不得无礼。”
她走过去问戚繁音:“你们是寺里的香客吗?”
戚繁音点点头:“是。”
香如站在戚繁音身旁,头垂得更低。
孟忍冬又问:“迷路了吗?”
戚繁音又点点头:“是。”
孟忍冬转过头看向顾衡:“她们是寺里迷路的香客,让她们跟着我们一起下山吧。”
戚繁音本能要拒绝,便听顾衡道:“行。”
戚繁音心脏猛跳,忍不住皱眉。
仍是垂着头,声音水涔涔的:“多谢姑娘。”
孟忍冬听了她的声音,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真是一把黄鹂般的好嗓子啊。
声音轻柔,春风似的,听得人心里软软的。
不知长什么样子,这把好嗓子若再配上一张美貌的脸,那老天也太过不公了。
却见她垂着头,戴着面衣,只隐约看得见那双眉眼。
眉是黛山,眼是秋波。
便是这半张脸,就足以令人嫉妒。
她不想这样的女子在顾衡身侧久待,淡声道:“不必客气,你跟着我们一起走吧。”
戚繁音从令如流,轻舒了口气,跟在他们身后出了林子。
跟身侧的婆子道了谢,让她转达,便不再多停留,佛也不拜了,和香如上了回城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