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风来,黑暗出现一丝波动,一点暗淡的光斑随之慢慢晕开,将黑暗染成雾一般迷蒙的灰白。kanshushen
醒转的意识努力从混沌中挣脱出来,眼前的世界影影绰绰,在晦暗的光影下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将明未明,似暗非暗,苏媚一时分不清此时是入夜,还是凌晨。
闭上眼,还能看到苏家门前大片大片干涸的暗红血迹。
柔和的风潜入房中,罗帐随风轻舞,麻木僵硬的身躯逐渐恢复知觉。
萦绕鼻尖的是幽远馥郁的木犀香,不是泛着铁锈味的血腥。
柔滑细腻的触感从手上传来,是她熟悉的杭绸料子,不是粗砺坑洼的石子地面。
苏媚痴呆呆望着上方的承尘,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死而复生,宛如大梦一场。
窗纱微明,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走动声,苏媚猛地回过神,撑起身子唤道:“来人!来人!”
大丫鬟燕儿挑帘进来,一面掩口打着哈欠,一面点燃烛台,“大小姐,可是要吃茶?”
当碰触到小姐的目光时,燕儿讶然了:小姐的眼神透着罕见的疲惫和沧桑,好像刚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来。
简直和平日里神采飞扬的小姐是两个人!
她心里嘀咕着,捧过一杯温茶道:“刚过寅时,小姐再睡会儿也使得。”
苏媚突兀地来了一句,“今天是什么日子?”
“五月十五。”
“承顺元年?”
“是啊。”燕儿不明白她为何要着重说承顺元年,试问道,“小姐有安排?”
苏媚没说话。
去年十月千秋节,太子因久服丹药产生幻象,竟然发狂刺伤先帝,当场被诛杀。
冬月先帝崩逝,皇三子继位,是为当今承顺帝。
承顺元年七月十三,一道抄家圣旨毫无预兆地砸在苏家头上,承顺帝没有给苏家留任何回旋余地,连问审也没有,就以“勾结叛党余孽,意欲谋反”的罪名,就地满门抄斩。
父亲对承顺帝一向恭敬,说他“意欲谋反”绝对是无中生有,到现在她也想不明白父亲被查办的真正原因。
当时她躲在母亲身后,清楚地听到传旨太监的一句话,“给脸不要脸,当初你老老实实听皇上的入阁不就没这事了?”
承顺帝曾明令父亲入阁,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然而父亲拒绝了。
彼时她亲事初定,正忙着绣嫁衣,得知此事虽不理解父亲的用意,却也没多问。
难不成这就是起因?
再细想,似乎就是这几日的事。
每月朔、望是比较大的两次朝会,公卿大臣都要上朝,皇上一般会挑这个时候宣布重要的大事。
今天就是十五!
苏媚一激灵,急急吩咐道:“快去看看老爷出门没有,我有要紧事和他讲,快!”
她从床上跳下来就要往外跑,惊得燕儿一个倒吸气,赶紧拉住她说:“我的小姐诶,奴婢让人去二门上看看,您先把衣服穿好,到底什么事把您急成这样,晚个一时半会的还能天塌了不成?”
苏媚匆忙披上外裳,来不及多说,一掀帘子冲了出去。
月色未尽,晨光微熹,苏媚轻盈的身姿从抄手游廊穿行而过,浅金色曳地罗裙在风中飞扬,好似一道灿烂的阳光,倏地划破黑暗的天际。
没理会下人诧异的目光,她毫不犹豫拉开垂花门,径直走进外院。
后面追赶的燕儿暗叫不好,小姐这般披头散发跑到外院,饶是好脾气的大夫人也要责骂一顿。而且小姐刚和尚书府定了亲,那徐家规矩大,可别因此对小姐心生不满!
她不认识似地望着苏媚的背影,搞不懂一向进退有度,注重仪容的小姐怎么突然变了性儿?
几个起早的洒扫小厮好奇地看过来。
燕儿狠狠剐了他们一眼,吓得他们立即低下头避到一旁。
苏媚一路跑到大门口,恰看到父亲正准备上轿。
此时东方天空蒙蒙发亮,几缕阳光撒下,勾勒出父亲瘦削的身影。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吃惊地望着她,面色有几分不悦,然眼中更多的是关切。
显然,相较女儿的失仪,他更在乎女儿为何如此。
他背着手,似是等待女儿的解释。
仍旧是记忆中清癯的面容,苏媚的心脏一阵阵抽搐,心里哪个地方裂开了,苦楚和思念一股脑涌了出来。
眼前升起一团白雾,泪水不停地流下,她狠狠抹掉眼泪,却没用,总有新的泪水与她作对。
苏媚一下子扑进父亲的怀里,紧紧抱着他喊了声,“爹爹!”
父亲的身姿带着文人特有的松竹般昂然风骨,并不伟岸,却十分挺拔,依偎在父亲怀中,她又感到久违的安心与依靠。
直到此时,苏媚方有了重生的确切实感。
苏尚清不知所措地张着胳膊,自七八岁之后,女儿很少与他再有亲昵的举动,顶多拉着胳膊撒撒娇,这样的拥抱……他还真有点不适应!
他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没推开女儿,笨拙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安抚似地说:“爹爹赶着上朝,不十分重要的事,等爹爹回来再说可好?”
这一句将苏媚的思绪拉了回来,忙哽咽着叮嘱道:“爹爹,若是皇上叫你入阁,你千万不要拒绝!”
苏尚清再次愕然。
的确有风声说皇上属意他入阁,他是两榜进士出身,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兢兢业业七八年,差事从未出过差错,论学识,论资历,他是够格的。
然他曾兼任詹事府少詹士,与废太子萧显关系不错,如今萧显早死了,但承顺帝对他们这些所谓的“太子旧人”仍没放松警惕。
说不定皇上是用入阁变相试探他,此时理应低调行事,婉拒皇上的任命才是上策。
他从未对家人提起此事,女儿一个闺阁姑娘怎么知道的?为什么劝他入阁?
苏尚清满腹的疑问,但不能在大门口抓着女儿追问,便道:“我心里有数,朝堂上的事无须担心,一切都有爹爹,你只管操心衣服首饰就好。赶紧回去,省得你母亲唠叨你。”
苏媚一听就知道父亲没将她的话当回事,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差点急出来,揪着父亲的衣袖高声喊道:“爹爹你务必要听我的!哪怕你说得再好听也是拂了皇上的面子,皇上心里能舒坦吗?定会找咱家的麻烦!”
因幼时随祖母生活在南边,口音自然带了吴语的软糯柔美,哪怕苏媚的语气已是含着埋怨恼火,听起来也像是小女孩的娇嗔。
苏尚清却听得头皮一麻,低声喝道:“住口,朝堂之事不可胡言,皇上更不是你我可议论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人臣者只管坦然接受即可。”
再看看天色已是比平时晚了不少,便点头敷衍道:“为父晓得你的担忧,时辰不早了,我再不走就要误了上朝。”
苏媚只好放手。
伴着轿杠吱吱嘎嘎的声响,青帷官轿在微茫的晨光中逐渐远去。
苏媚立在台阶上,茫然望着街巷尽头,只盼爹爹真的晓得了。
燕儿见她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忍不住提醒道:“小姐?”
苏媚低低应了声,却在此时,几声清脆的铃响引起她的注意。
大门不远处的角落停了一辆马车,深蓝色的车厢藏在树影中,若不是此时天光大亮,还真不容易察觉到。
苏媚不由奇怪,她没听到车轮声,这车什么时候来的?难道在她来之前就在这里了?
车夫蜷缩着身子靠在车壁上打盹儿,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连马儿也安静得像个雕塑。
清风吹过长街,浓翠的树荫如水波一样轻摇,雀儿叽叽喳喳地叫,远处隐约传来小贩的叫卖声。
各家门房也陆陆续续开始清扫门前的空地。
静谧的巷子逐渐热闹起来,车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四处望了望,看样子是在等人。
燕儿再次唤她回院子。
苏媚收回目光,摇头失笑,不过一辆普通的马车而已,她真是有点草木皆兵了。
还有两个月,还没到最后关头,苏家还有机会逃脱灭顶之灾。
慈爱的老祖母,温柔的母亲,可爱的弟弟妹妹,苏媚迫不及待想去见他们。
发梢调皮地拂过脸颊,有些痒,她随手将头发撩到耳后。
纤纤玉指微弯,如似开未开的兰花,经粉颊,掠下颏,露出曲线完美的侧颜。
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却带着形容不出来的慵懒和柔媚。
啪!车夫手中的马鞭掉了。
车壁轻叩两下,车夫登时醒转,立即捡起马鞭驱车驶离此地。
马车经过苏家大门的时候,苏媚鬼使神差地停住脚步,转身看过来。
车帘被风掀开,好巧不巧,车内人也在向外看。
是个年轻的男子。
对上他视线的瞬间,苏媚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琥珀色的眼睛,像是冰雪冻住了阳光,明亮绮丽,又如冰般的锐利。
苏媚无法移开目光,这人似乎散发着某种微妙的气质,让你既敬又畏,同时还深深吸引着你。
那人似是没料到会和她打照面,明显呆了一瞬,随即向后一靠,彻底隐去身影。
车帘落下,隔绝了苏媚的视线。
苏媚没看清他的相貌,只觉轮廓较常人更深一些,唯独记住了他的眼睛。
如果记忆没出现偏差的话,本朝一个大人物也有双琥珀色的眼睛。
苏媚呼吸一窒:晋王萧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