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找东西,线索必不可少。
亦绯天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他给你留了礼物的?”
“起初是我们第一世相遇时的闲谈,某一天他问我,你想要个什么样的世界?你还没有这里的记忆,我告诉你,我们的回答是——
“我希望这个世界完整平衡,自成体系。
“我希望这个世界上万类自由平等,互相之间无所壁垒,遵循自然天性,崇尚善与美。
“我希望神与人之间有一天能够真正相互理解,相互包容。
“——很不可思议吧?这样的话竟然是从你我之口说出,我却要告诉你,说这句话时你不是在开玩笑,你是真的这么认为……我也一样。
“因为这世界从一开始就是善意的世界。”
亦绯天:“善意的世界?”
他眼眸微动,“你是说,离君认为,‘人之初,性本善’?”
“可以这么说。这也是他偏爱人的原因。万物向善,而人为万物灵长。”
亦绯天敛了神色:“那之后呢?”
“之后,他说,那他从此与我目标一致,不过,因为他是人族,所以他比我务实。”
“……”亦绯天没忍住挑了挑眉。
“他说,你太善良了,因为你对万物生灵带着善意,所以万物生灵也对你回以善意,它们向善是因为你向善,它们的善意是你给的。”
“……”亦绯天捂了捂额头。
对方紧接着又道:“但人是不一样的,他说,人性复杂,充满杂质和恶劣,要不然世界上就不会只有人死后会化为鬼魂。他们想要的太多,当你给的无法满足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吞噬你。”
“无法否认,他说的是对的。”
“他接着说,我无法保证后世的人类社会会一直和平下去,但我希望,在不和平的时候,一些仍旧善良的人还能有个桃花源。”对方温和地注视着亦绯天,“桃花源这个故事是你跟他说的。你总是看着其他世界的文明,但你永远不说对其他世界的艳羡,在你眼里,只有自己的世界是最美好的。”
亦绯天抱着头,神色痛苦。
这真的是他?啊??!
“你还好吗?”
对方表达关心的方式是又给他倒了杯红茶。
亦绯天心情复杂:“谢谢你,果然自己看自己和他人看自己是不一样的,你复述的时候是怎么忍住不尴尬的?”
“因为信念感。”对方不急不躁地说。
“好烂的梗!”亦绯天控诉。
“那么,故事讲完了,你有什么头绪吗?”
亦绯天思考片刻,觉得尘无咎的允诺会跟世界版图有关。相似的对话在无妄海时也发生过,当时他说想建地下城,尘无咎则说,是想把天上天下都掏空吗。
当时以为是玩笑话没有在意,现在想想,“天下”是指地下城,但“天上”又是什么,流云大陆吗?
“我有点想法。”
对方点点头,认真看着他:“你说。”
“就……你跟他说过掏空天上天下的事情吗?”
亦绯天看着对方缓缓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
不对,细节合不上。
他差点忘了,按照逻辑来说,既然造成了不同的世界线,那不同世界肯定会有不一样的地方。
“对了,你说你这边用的是水,那肯定和我那的镜宫不一样,‘游戏’又是怎么回事?”
对方沉吟片刻,挥袖弄出一片云雾,云雾里浮现出一望无际的海:“这个地方你认不出来么?”
亦绯天当然认得:“无妄海。”
对方点了点头:“无妄海海底的虚空能与其他纬度相接,就是这样。”
亦绯天明白了,“这么说,条件本就天然存在,只要有能量去维系穿梭的‘门’就可以把各个世界连接起来了。”
“是这样。其中作为媒介的东西反而并不重要,据我见的所有人,都是用的鬼力和神力,你应该也是一样。”
“嗯。”
“那你去过无妄海的尽头吗?”亦绯天问。
“没有。自人类灭绝,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离开过神殿了,而且……”他顿了顿,说道,“这里其实就是无妄海的边缘,以前是烂柯玄武居住的小岛,只是外面已经不复当时的阳光明媚,现在四域皆是如你来时所见那样雷雨交加,我便把宫殿往陆地里面挪了挪。”
“那,我们去找一找?”亦绯天试探地问,“你应该能够让它暂时放晴吧。”
“可以。”对方答应着。
亦绯天看他随手扬了扬,天上的雷就消失了。
“……”
这何止是可以,这简直手到擒来,他当时降雨才是真要死要活好吗!
话说能这么轻而易举就放个好天出来,为什么要整得跟世界末日一样?为了背景和教堂匹配吗?
似乎是读懂了亦绯天眼里的疑问,对方解释道:“之前觉得就我一个,放着就放着了,反正我也不会被天气影响心情。”
亦绯天简直没脾气,你说不会就不会吧。
他也没必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也不知道那些自相残杀的人都是什么思路。
“你现在太脆弱了,无妄海的海水对你神魂会产生一定损伤,把这个吃下去。”
亦绯天看着他手里的东西,觉得这钢珠有些许眼熟。
对方看出他一直不下嘴,以为是有所顾虑,便自己吞了一颗,演示给他看:“不会有毒的,我还指望你帮我。”
亦绯天接过,放入口中,动作行云流水。
“我们是直接下潜,在水里走吗?”
对方摇摇头。
“你也太会给自己找事情做了,水压那么重,从这里走到无妄海尽头太累了,我倒是无所谓,你吃得消吗?”
“……我现在在你眼里是不是弱得惨绝人寰?”
“是。”这次他倒不谜语了,应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我不想叫你哥哥了。”
“诶诶诶?我开玩笑的!我带你踏浪过去,这珠子是防止你沾到海水或者一不小心掉下去的。”
“我也是开玩笑的。”
“太坏了。”
“哥哥。”
“太坏了!”
“哥哥~”
……
“阿绯,到了。”
亦绯天握着他的手,一起潜进海底。两人抬头看着天空,波光纹路倒映在一片纯净的蓝色之中,即使身处海底,你也知道那上面一定是好天气。
亦绯天试探着往前走,却好似前面被什么东西拦下了一样。
“还能再往前吗?”哥哥笑着问他。
亦绯天摇摇头。
“为什么我们的世界是天圆地方呢?”
“你喜欢地球那样,首尾相连,绕一圈还能回到原点的那种吧。”
亦绯天迟疑地点点头。
“但其实世界有终点也很好,因为生命总是有终点的。地球再大,终有一天也会被人探索完全,但我们的世界却总能有无人涉足的地方。”
“人的梦想是征服星辰大海。那神呢?”
“神不需要去征服什么。神只要注视这一切,便成永恒。”
哥哥说着,或许是被教堂的风格同化,他说这种句子的时候,听起来像是在唱歌。浸透了海水时,又显得空灵神圣。
亦绯天不知不觉仿照这种腔调,轻轻说了句:“如果我非要往前走,非要打破这一层屏障,会有什么?”
“或许什么都有,或许什么都没有。”哥哥伸手触碰那层屏障,感受片刻,收回手,“那边充斥着规则,还是不要招惹的好,尘无咎他也不可能会走到那里,回去吧。”
他这么说,亦绯天便也不坚持。只是他看见对方转身离去时一闪而过的落寞。
你失望吗?
他不会将问题宣之于口。
然而心里的声音微微回响。
是的。
……
两人走了很多地方,他们在东国皇城旧址的城墙边上吹竹笛,在南疆新永鬼城的地下找到了淮桑叶的化石,在西域的草原中发现一条崭新的大裂谷。
沧海桑田,太多陈迹被掩盖在了历史的风尘下,岁月充斥着太多“变”,只留下太少的“不变”。
“那一年天大旱,南疆走投无路,民不聊生,他刚刚赢下与陌轩的赌约,却还是来迟一步,陌轩打着你的名号,用桃花契与未明花签下合约。他沿着夜明河一路南下,遇见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淮桑林。
“淮桑原本是不开花的,他把一株淮桑交给了当时遇见的一个小女孩,那女孩没有名姓,为了等父母和哥哥一日又一日来河边祈求圣女,希望亲人平安。
“他把女孩真心的泪水拿去浇花,于是,淮桑开了花。”
故事讲完了,亦绯天摸了摸手中的淮桑叶化石。表面粗粝的质感无时无刻提醒着他,这里是另一个时空,比南疆那时过去了很多年。
站在这个结局往前看,当初的仙凡勾结这些事情似乎都已经不再重要了。故事里的人物不论是平凡的还是出众的,都不复存在。
神抹杀了全部,却拿万万年在追忆。可见这事做得不明白。
他至少不能等到失去再去珍惜。
“尘阁主活得比你我还像个神明。”亦绯天感慨。
“世间诸事环环相扣,有时候你只有走到时间尽头才会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有答案。”
亦绯天默不作声,将一路上所有捡起的东西整理好,再度背上。
他们找遍了世界,即将踏上最后一程。
不管北境是否有答案,都已经算是有始有终。即使找不到那份礼物是什么,这份遗憾也该消磨殆尽了。
他不知道途中遇到的一切对那人来说算不算新的遗憾,反正从他的角度来看,选择灭世的自己应是从未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