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湿热黑暗之中,白瑕双手交握躺着,眼睛紧闭,冷汗成片成片地从他额头沁出。
道心破碎对于仙门正道而言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你一旦开始怀疑自己,对自己所行之路产生了动摇,道心就会开裂,随后在不断质疑中裂缝越来越大,最终无力回天,不仅荒废一身修为,还会失去活下去的动力。
虽然道心破碎并不一定致死,但心境动荡足以威胁性命。试问:倘若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坚定不移恪守了几乎一辈子的事情是错的,对世界绝望,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那么他大概率是会死亡还是排除万难活下去?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人是很脆弱的生物,这个脆弱一般不是身体脆弱,而是,心灵,情感,思绪脆弱。毕竟身体已经在长久的历史演化中获得了自主调控的防御修护能力,但心灵和情感可没有。
白瑕自问从来也不是什么坚韧不拔之人,如果是,他身上经历的大部分磨难,甚至与周笑腾的摩擦,大概都不会有。
可偏偏他走的是,苍生正道。
他入了道,却不记得自己怎样入了道;
他问了道,却至今也不明白“苍生正道”这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亦绯天知道,尘无咎明白,青敛也是似知非知一般捉摸不透的高深莫测之样,甚至余郄这种魔修都懂得,都会提醒他到底该怎么做。都已经这样了,他自己竟然还不知道。
他修行一向很慢很卡,破境了,也不明白破境的缘由是什么。
他知道自己怎么学都会挂红,所以才明知是火坑也要拜亦绯天为师获得高分。他知道真正要用与道相关的手段的时候,自己并不会运用,所以才什么都学,什么都不精通,只求能会一点是一点。他知道自己术法愚钝,所以才逼自己拼命练剑以获得自保能力或者仅仅是在对战中不要给亦绯天丢人。他深知即使他剑术学得再好,自己也只是个清源境小弟子,依旧有很多人能把自己压着打,所以他才学了轻功……只为想逃跑的时候能跑得掉。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没能如愿以偿呢?
为什么他明明很菜却刚愎自用让自己和他人陷入险地?为什么他精通轻功身法博采众长却连逃跑都做不到?为什么只有他付出这样的努力也还是无法达到想要的高度?为什么就这么难?
他清楚这一切情况,知道自己不知道,却对当下的情况无能为力,才对自己失望。
他努力尝试过很多次,依旧不得要领,所以才对自己失望透顶。
白瑕想,我究竟还要怎样呢?
我已经拼尽全力了,却只能做到跟别人保持差不多的水平。一些课满分了,才能保证整体刚刚及格不落红。
我究竟还能怎么做才能赶上你们?
他躺在浅溪中,眼睁睁看着道心一点一点顺着那道裂缝碎裂,灵力一点一点流失,灵脉骨架哪里都疼,疼到了骨子里。
可是他连坐起来都做不到了。
好疼,好疼,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他费劲地抬起手,盖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又疼又难过,眼泪哗哗往下掉。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可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躺着一个劲哭。
这条路太难了。
活着太难了。
想跟师父师兄一起走,太难了。
他不停问自己:当初登天阶的时候为什么要坚持,为什么不放弃,如果放弃了安安心心当个凡人或者在某个时候失去所有生机就这么安安静静死去,也就不用遭这么多罪了。
活着有什么好?修仙有什么好?
我本来就是个死人,有什么必要让这样的我再活过来?
我本来就很懦弱很无能,任何困难都能把我打倒。
道法三千,那些东西我看不懂也学不会。你们说我悟性好,可我从不相信自己。不敢相信,我怕我相信了也做不到,只是徒劳和失望。
你们是天之骄子,我不是。我最开始不是,中间不是,最终也不会是。如果我终其一生只能浑浑噩噩地走到这里,可为什么要告诉我有更广阔的世界呢?为什么要告诉我有这样的光明和成就呢?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资源去培养一个窝囊的、无能的、什么也不会的我呢?
你们明知我达不到那里,又为什么,要假惺惺地收留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看见,鼓励我让我去撞铜墙铁壁,难道是喜欢看我满身是伤的样子吗?
或许是临死前的幻觉吧,他又一次看到那条生命的长河。
夕阳余晖下,波光粼粼的一条河。
他分明躺在水中,却好像能够看见整个世界的模样——河水缓慢而璀璨,清澈见底。满世界都只剩下了金黄色的太阳、河流和沙砾。他躺在其中何其渺小,就像一粒沙。
他没来由地想起师父说过的一个词,叫“沧海一粟”。
浩瀚与渺小之间最强烈的冲突,尽数展现为他眼前所见的这一切。
他伸手划了划水,触感温润清凉,轻盈明澈。
这水似乎有治愈伤痛、抚平心神之效,他身上不疼了,心中郁郁好像也不再重要。他只是如孩童一般,惊异地望着自己手中一抔水。
望着望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浮现在他心头。
难道,生命只是这样一捧水吗?
这样一捧,轻飘飘的、柔软的、清澈透明的水?
如果自己感觉得没错,这条河确为“生命的长河”,那为什么不能说,这里的河流就是生命呢?
他慢慢在河水中坐起了身,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水,随机捧起一捧,又轻轻放回。
流水是“活着的”,“活着”是永不止息。
这样一想,一切变得合理起来。
如果生命就是奔腾不息的河流,奔腾不息的河流就是生命,那么“生命”就很容易被“看见”了。
就算他看不明白流水本身,他也能够想象的到,这么澄净的水里沙粒怎样随波逐流,鱼儿如何畅游,水草怎样在水中翩然起舞。
他站起身,面对着那轮半身浸泡在水中的太阳。
日与我同样浸泡在水中,我们面对面坦诚相待。
因而我想必也同样耀眼与明朗。
原来如此……原来这水中本无我。我也是随波逐流的一份子,只是我将自己从这浩大中抽离出来,所以我才看见这副景象,我才看见了我。
我本世间一微尘。
但我之所以能见我,能观我,是因为有你,有众生的存在。
若无众生喧嚷,我便听不到孤独的绝响。
我意识到迄今为止我犯的最大的错误,那就是“过于急着追究深刻的意义,反而忽略了最表明显的东西”。
“道”一直就在我身边,只是我不知其所言。
也并非我选择了“苍生正道”,而是“苍生正道”选择了我。
我恍然了悟。
任何人都没有放弃我,也不会放弃我。因为从根本上……一条河流从来没有放弃一颗沙的说法啊!
对于河流来说,一颗沙存在与否的区别大吗?
只有当这颗沙,成为一个能占据很大空间的我的时候,就像现在这种状态,才能说,我是对它有影响的。
【观世间以入境,观人心以成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本就该道心破碎,因为我不曾真正入道。而我真正入道,就不会道心破碎。
道心如果选择我,我便不会抛弃它。
师父说,一定有只能我做到的事,难道从始至终都是指,只有我才能看见这条河,接纳这条河吗?
不得不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这真的很抽象。
白瑕忽而微笑着面对太阳,它依旧热烈,依旧沉默。
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才恍觉泪与汗早已被蒸干。
见你,见我,见众生。
这七个字,确是箴言。
什么叫见你?
见你,是我此时此刻、无时无刻,所见的、构成你的一切。我透过你,读懂你的过去和现在,预见到你的未来。
我不限制你的存在,我看到你的一切可能,它永远在增长也在同时消逝,就像生命这条长河一样,一边新生一边消亡,这就是流淌的意味所在。
一群生命所构成的整体是流淌的,整体中的那一个,因为能够在整体中保持静默与平衡,所以也在流淌。
人的过去与将来,此起彼伏不断运动。它与数量无关,只是平常地保持着这种状态。
那么,什么是见我?
于你眼中,于我自己眼中,我是否是同一个模样?
见我,是知行合一,内外合一,天人合一。
他终于读懂,无论是“见你”,还是“见我”,都是“观”“个人”。
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世界,就是一个人。
世界或许先于我存在,但只有我成为我开始,世界的存在才与我相关。
白瑕周身气息刹那间骤变。
于道心破碎之时重铸概念,一举破境成仙。
当他真正明悟何为“苍生正道”,他才会知道,道法会自然而然浮现在脑海中,不必人告知他心中就会给出答案该怎么做。
落日和河流,如此静默。
好像悟道前悟道后有那么一些不同,仔细看又似乎毫无变化。
大道似乎就该是这样。永恒包容,永恒沉默,永恒地伫立在这里,直到行道者灰飞烟灭。
甚至可以说,行道者不在了,道或许也始终都在,始终等着下一条河流。
生命是如此的生生不息,如此的令人安心。
白瑕浮在空中,手缓缓握紧,像拿着一把无形的剑。
接着,他凌空挥出一剑。
剑名,一粟压沧海。
如果可以,宁愿艰苦卓绝地去做相对特殊、足够有趣或者极致理性的那一个,也不要心甘情愿泯然众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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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不安之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