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住。
他说:“只能活半年,不管怎么样想,都不能算是小伤吧!”
如果这能算是小伤,那还有什么可以算是元气大伤?
舒以半靠着墙,在很认真地小口吐血。
血液先是正常的鲜红色,到后面却逐渐呈现出不详的黑色。
是颙,颙被驱逐离开肩膀,却顺势进入了舒以的丹田。
它在吞噬舒以的命火,同化舒以的身躯。
她回答:“如果不受伤,那么多半连今天也活不过去。”
舒以:“这伤让我可以多活半年。”
舒以:“这么想的话,那也可以算是小伤。”
师弟觉得舒以的逻辑不对,但是却找不到到底哪里不对,只能很难受地坐在一旁生闷气。
空气中悬浮着不知何处而来的灰烬。
壁画上的人与兽神色格外地生动。
师弟调整了很久的位置,希望能找一个看不到这些壁画的地方,但都是徒劳。
半晌之后,他才发现,无论他坐到哪里,壁画上的那些眼睛……都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些眼睛里的神色都是鲜活的怨毒。
师弟越是躲避,壁画们就越是嚣张。
地面上像活人的黑袍子,已经变成死人。
那地面下被封印进墙壁的死人,是否又都是活人?
师弟想问问舒以,这些壁画的来历。
这位师妹虽然与他一同前往云镜瑶台拜师,但容貌气度,全都与他这样的真正凡人完全不同,想必见识也更多更广。
但是话到嘴边,又看见舒以苍白的脸色。
师弟不由得问:“师姐,你这伤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怪鸟被你杀了吗?”
舒以:“颙的传说,师弟听说过吗?”
舒以:“颙吞噬人之命火,最后吞噬灵魂。”
舒以:“如今,这只颙恐怕就在我丹田大快朵颐。”
命火三分,其中最紧要的一处便在丹田。
舒以看着壁画,继续幽幽地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谁又能断言,这是个完全的坏事呢。”
舒以想到的是天魔提的那份功法。
自身缺陷越大,进境越快。那按理来说,寿命只剩下半年,应当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缺陷了。
师弟不觉得这种事还能变好事。
但他不想说。
不管怎么说,师姐这伤至少有一半是因为他。
师弟只能继续对着壁画生闷气。
壁画上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伙,看见师弟生气,居然浮现了一些怯懦的神色。
师弟心想:呸,如今连壁画都会狗眼看人低。
舒以喉咙里的灼痛感终于褪下去。
她闭着眼睛,细心地闻着这地下宫殿里的混着灰烬的空气。
师弟自己冷静了一会,期期艾艾地又和舒以搭上了话。
师弟:“师姐,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舒以记性很好。
其实她记得。
但师弟与其说是在等舒以的回答,倒不如说是在自己找个话题聊下去。
师弟:“我姓毕,在家里排行第六,你叫我一声小六子就行。”
他发现舒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但最后只是简单地应答了一声。
师弟:“说起来,师姐,我们跑到这地宫下面,等会该怎么出去?”
师弟:“总不能再爬上去吧?”
舒以:“等。”
师弟:“等?”
舒以:“等那卞城王的车辇回来,我们也做一回那卞城王。”
师弟突然就明白了舒以的意图。
既然黑袍子们分辨不出他们究竟是客人还是敌人,那就果真能分辨出卞城王是不是真正的卞城王吗?
或许就和那颙的声音一般,只要沾染了卞城王的气息,坐在那白骨车上,在需要的时间出现,将他们这持续百年的戏剧继续演下去。
——那他们也能冒充一回卞城王。
师弟:“那师姐又如何确定,卞城王的车架还会回来?”
舒以:“且等着便是。”
毕六其他方面平平无奇,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老实,听话。
既然舒以让他等,他就老老实实等着,和壁画上的家伙们大眼瞪小眼,比谁能坚持得久。
他瞪得越久,那些壁画就躲得越快,最后竟一个个露出谄媚的神色来。
师弟心中成就感油然而生。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毕六感觉连他的腿都坐得有些发麻,忽而一阵罡风呼啦啦地刮过去,他人都止不住地往前倾。
这地宫里除了他和舒以,分明就没有其他人,但不知为何充满了惊慌的气息。
空气里的灰尘凝聚了起来。
白骨做的车架渐渐从灰尘里现出原型。
还是那个被黑袍子们称作“卞城王”的黑面郎君。
他永远闭不上的双眼,凝视着远方某处。
头顶的裂缝悄无声息地合拢,恰如从未存在过。
地宫里也许燃烧了千百年的油灯,次第被不知名的存在点燃。
但就连那昏黄的光线都不敢打扰逝去的仙人,留下那骨撵停留在黑洞洞的角落。
毕六还在战战兢兢不敢直视,唯恐那黑面郎君突然复活降下天罚,舒以却已经踩到了车辕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位死去的神仙。
毕六受不了这安静地气氛:“……师姐,你可看出什么没有?”
舒以饶有兴趣地回答:“果真是位大罗金仙。”
毕六有些茫然,“大罗金仙”这几个词他似乎在哪里听过,但又没什么印象。
他抱着脑袋努力地想了想,问:“‘大罗金仙’可是道家的神仙之一?”
舒以沉吟了片刻,问了毕六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儒家、道家、释家、魔修、云镜瑶台,他们可有出现的先后?在他们出现之前,谁来定义是否得到成仙?是否有一个未知的势力存在过,但是却被抹除了历史?”
毕六本来就有六分茫然,被舒以这么一问,便成了十分。
“唔,师姐,我刚拜入云镜瑶台门下,对这些典籍也并不熟悉……”
舒以:“便是熟悉了,你也找不到这些记载。”
舒以将“卞城王”用力地往旁边挪动了一点。
这古代的神仙,连身型也比如今的人高大许多,只是挪动了些许位置,便足够舒以二人坐下。
舒以示意毕六坐到车上。
舒以:“我前世,修的是无情道。”
那是第八个轮回。
毕六:“无情道?是释家?”
舒以:“是道家。”
舒以:“虽然说是道家,但恐怕都以为我是魔修。只因我立下一个誓言:杀尽天下男子。”
舒以立下这个誓言的原因很简单:既然前几个轮回,都是因为男子而死,那这个轮回便杀了那些男子。
不管他们是否有错。
毕六觉得有点害怕,但是又觉得师姐不会是滥杀无辜的人。
他模模糊糊地替舒以想借口:“想必是那些男人做了什么错事,惹得师姐生气。”
舒以微微一笑。
舒以:“这些倒可以略过不谈。重要的是,我在杀人的途中,竟遇到过一位自称‘天庭使者’的人。”
“他自称,若我杀了他,大罗金仙以上的神仙均会有所感应,凡遇见我,必就地诛杀。”
毕六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师姐前世就是因此陨落?”
舒以:“恰恰相反,这人被我杀的容易,死后也从无任何人替他雪恨。”
那“天庭使者”的头衔,就仿佛是村口闲聊扯出的瞎话。
舒以:“今天,我见到这位卞城王,便心有所感。现在倒有七分确定,这是那位‘天庭使者’嘴里,会将我斩立决的大罗金仙了。”
可惜这位金仙已经失去了动手的能力。
毕六:“啊,难道这便是在儒释道出现之前,更加久远的天庭吗?”
他环顾四周一眼。
这地宫固然宏大,但风格狰狞怪异,便只是多看几眼也觉得头昏眼花,实在不像统治一方的天庭。
舒以:“不知道,那也不重要。”
毕六:“师姐说得也对,我们只要想个法子出去便是,这种上古秘辛,实在不是我们可以接触的。”
他细心地坐在了舒以和卞城王的中间,免得舒以离得卞城王太近。
舒以注意到毕六浑身一僵,随后又装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舒以:“师弟,你可是有哪里不适?”
毕六回答:“无事,只是不小心撞到了卞城王的手。”
毕六补充:“又凉又硬,有点像石头,又有点像玉。”
他们没有在车撵上等太久。
和之前见过的、架势一模一样的戏剧重新开演。
头顶的地面裂开,地宫里照入一丝天光。
随后黑袍们再次高呼肃静,随即恭迎卞城王。
不过这次,他们的卞城王,从一个,变成了三个。
白身黑尾,虎爪马身的异兽驳长啸一声,拉着这车撵凌空飞跃,直至天穹。
骨车行驶在了云海里。
只要稍微抬眼,便能看见一只金黄色的瞳孔。
一幅看不见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
漆黑的夜空突然被阳光照亮,那金黄色的、类似野兽的瞳孔渐渐隐去,竟然变成一轮炙热的太阳,风是那么的柔,还带着花的香气。
异兽驳在空中开始燃烧,到最后竟变成一红一白两匹天马,矫捷有力的身姿在天际划过。
一切都“活”了过来。
舒以的白衣也变成了红衣,赤金的步摇将头发松松一挽,自然地垂落到肩头。
毕六恍恍惚惚,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发现他穿上了卞城王的衣服。
卞城王本应当比他高大许多,如今那衣服却像特意为他定制一般,格外地贴身。
毕六:“师姐,这又是怎么回事?”
舒以:“恐怕,我们在赴一场数万年前未完成的宴会。”
其实毕六并不太懂,为什么舒以到现在还能这么从容。
赴一场死人举办的宴会,难道活人还能全须全尾地走出来不成?
更不用提,举办宴会的人,还不知道是否是曾经掌控一方的神仙鬼怪。
舒以:“其实,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毕六老老实实地说:“师姐都想不明白的问题,那我可能更加想不明白了。”
舒以:“黑袍子们已经死了,却不知道他们自己已经死了,日复一日地迎接着同一个王,前往同一个宴会。”
舒以转过头来。
她的脸因为失血而格外苍白,红色的衣袖随风飞舞,仿若画中走下来的妖孽。
舒以:“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和那些黑袍子一样,在重复地做同一件事,付出了相同的努力,收获了相同的失败?”
毕六被惊出一身冷汗。
他努力地冷静下来,但脑子却像一锅炖烂了的粥,咕嘟咕嘟不停冒着泡,一个猜测按下去,另一个又蹦出来。
毕六糊糊涂涂地回答:“不应当啊师姐,那些黑袍子们都已经失去了神智,只留下一具空壳子,就是我和他们讲话,他们也不会懂。”
毕六:“但师姐你那么聪明,又懂那么多事情,怎么会掉进去一个陷阱,连自己都不知道呢?”
为了说服他自己,毕六努力地找到了更多的证据。
毕六:“还有那只颙。”
毕六犹豫了一会,但觉得舒以并不是会把那些放在心上的人,便还是说了下去。
毕六:“师姐为了摆脱那些黑袍子,硬生生地吞下了一只颙。如果这些事情师姐都做了很多遍,应该不能这么……健康吧?”
舒以的情形实在是说不上“健康”两个字,但假如她真的反复吞下颙的声带很多次,这样的面貌却又未免太过“健康”。
“也许我还活着。”
舒以感受着从丹田里传来的痛楚,确实是很真实的、活着的感觉。
“那你呢,师弟。”
毕六脑中思绪更加杂乱,一时之间竟抓不住重点,他含糊着回答:“不可能,出门之前,我娘还嘱咐我,她说,她说……”
舒以轻声接下去:“她说,秦杨,我不求你飞黄腾达,只要平平安安,每年记得给我报个信。”
舒以:“她说,荣华富贵都是假的,只有自己的命才是真的。”
舒以可以算得上是这届云镜瑶台第一个收入门中的弟子,因此也见了不少后入门的师弟师妹们同家人道别的场景。
她有一个超出常人之处,那便是记忆格外得好,因此秦杨同家人分别的场景,便被她原原本本地记了下来。
毕六觉得他的脑子里炸开了一朵烟花。
他问舒以,也是在问自己:“秦杨是谁,毕六又是谁?我死了吗?那现在还在说话的我,究竟是谁?”
骨车在云海里穿行。
远处是身着锦衣的仙女,正布下虹桥,迎接贵客。
更远的地方,有歌谣传来: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缥缥缈缈的童声,似乎在诉说另一个时代。
毕六无端地流下两行泪来。
他问:“师姐,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舒以回答:“不知道。”
她确实轮回过很多次,但并非每次都走同一条道路。
而修仙界秘辛又何其之多。
她慢慢地问毕六:“如果你能想清楚一个问题,也许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
毕六:“什么?”
舒以:“你现在,究竟是谁?”
毕六坐在舒以一旁,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
他一时觉得自己只是个刚入门的普通人,一时又觉得自己统摄一方,风光无两。
记忆里既有那些普通人的日子,又充斥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血腥回忆。
他缓缓开口:
“吾乃——卞城王,毕元宾。”
一声凤鸣。
仙子们互相通传:
“卞城王到了!”
“快禀告西王母,卞城王到了!”
这跨越了不知几万年的一场宴会,让舒以产生了一种人生百态的荒谬感。
她平平应了一声。
舒以:“卞城王。”
舒以:“那你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呢?”
卞城王抬起手来,仔细地端详。
舒以微微触碰到了他的手掌。
就和之前毕六描述的一样。
“凉的,像石头,又像玉。”
舒以说:“难怪地宫里壁画上封印的妖魔鬼怪,都不敢与你对视。”
“原来你就是它们曾经的主人。”
卞城王神色变幻。
他是那样的人——不会最引人夺目,也不会抢去谁的风头,但是只要他说话,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听从。
他冷冷地说:“看来,你早就猜到秦杨已死,所以也不觉得什么悲哀。”
舒以顿时有了猜测。
她淡淡地回答:“我从来不去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感到悲哀。”
舒以说:“悲哀是弱者的自艾自怜。”
卞城王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像个长辈一样打量了舒以片刻。
他说:“你倒是还算个有天分的小辈。”
“我倒是知道,西王母小女儿一系,有个不错的传承。你修行还未入门,学那套功法确实不错。”
卞城王:“你也正是适逢其会,否则沧海桑田,这套能称得上是最顶尖的功法,早就应该遗失了。”
舒以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她说:“我不要。”
舒以:“我想要的,自己会拿。我不要的,别的不需要给。”
舒以:“所以,你现在,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连卞城王自己都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他给出了一个猜想。
卞城王的声音很冷:“我只是有一个猜测,也不一定对。”
“西王母执掌长生,当年她设下瑶池宴,宴请天下,曾言,凡能通过考验,便可得长生灵药,不论贵贱,皆可长生不老。”
卞城王:“但在宴会那天,不知何处的灾变,竟将天庭与地府一同毁灭。”
卞城王:“西王母已死,但执掌的权柄却并未立即消散,正是她的力量,让我和我的部下化为亡灵。”
舒以问:“你通过了考验?还是你为她保管灵药?”
卞城王:“她的灵药尽皆托付于我保管。”
卞城王:“我所在的宫殿,最后竟然形成了一个幻境,日复一日,最后等到了这位……秦杨。”
卞城王:“他与我遇见时,早已濒死。我阴差阳错之下,部分神识附在他的身上。”
这其中的光阴何其漫长,连卞城王都不由得一阵恍惚。
他看向自己的手,不是活人的手,没有脉搏与血脉的流动;但也绝非死人的手,因为不仅没有尸气,反倒入仙家精雕玉琢的器具。
摧毁了一个文明的灾难,现在想来,竟然只觉得恍如隔世。
卞城王:“瑶池宴之后……天庭是否还存在?”
舒以:“不仅不存在,连只言片语都不曾见过。”
舒以:“你分享了一个猜测给我,我也分享一个猜测给你。”
卞城王负手:“愿闻其详。”
舒以:“你的那颗心脏,还在跳动,但不属于你。”
卞城王轻轻地按住了胸腔。
卞城王:“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很多。”
现在他说话倒是很像一个主君了,自负又冷淡,似乎刚才的亲切都是一场无聊的伪装。
卞城王:“是秦杨的心脏,现在虽然还属于他,但不久之后就会属于我。”
卞城王:“他……倒是很想保护你,可惜缺了几分本事。”
舒以沉默了一会。
舒以:“既然人都死了,那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
他们的马车稳稳地停在了虹桥正上方。
仙子们互相嬉笑着,却并不显出身形来,也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是人,是妖。
舒以垂着头打量了一会这数万年前瑶池宴的气派景象,突然纵身一跃,降落到虹桥里。
带着一点湿润气息的阳光味,这就是虹桥给舒以唯一的印象。
卞城王见舒以这么莽撞,神色顿时一变,失声道:“且慢!”
就连他自己都不能摸清,这瑶池宴的底细,更不提这般冒冒然地闯进去。
他想跟着舒以一起走,却又立马反应过来,这并非是他本人的愿望。
他又轻轻地抚上胸膛。
“人之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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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王母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