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公廨也并不大,镇长之前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猛地来了这么些人,为了接待蓝谦等人,里里外外腾了十来间房子。
而谢灵芝和云青被分开羁押在公廨后的牢房里,因为柳氏还上病中,经蓝谦同意,谢灵芝和柳氏关在了一起。
谢灵芝被差役推着进监牢时,萧缇就坐在马车上,车帘掀开一角,正好够谢灵芝捕捉到,两人在来往人流中对视。
谢灵芝眼神如刀,难掩恨意,萧缇却复杂很多,原本清亮的眼眸变得幽深,觉察不出他的爱恨喜怒。
谢灵芝忽而想起几年前的上巳节,她带着女婢杏儿前往曲江踏春。
彼时谢灵芝初现美貌,亭亭玉立,窈窕多姿,所到之处无不引得男子簇拥,谢灵芝为避免麻烦,用帷帽把自己从头包到脚,与杏儿往那人少的地方摘花。
正坐在草地里编花环呢,突然有一只胖乎乎的小兔子飞快扑腾着,直直撞进谢灵芝的怀里。
谢灵芝喜地大笑,抱着那兔子爱不释手,可下刻竟有一支箭,破空而来,离谢灵芝就尺寸之距,铮地一声插进身旁的树干里。
杏儿跑过来问怎么了,谢灵芝那会年少气盛,掀开帷帽娇气嗔怒,“你们做什么!这可不是狩猎场,险些伤了人!”
话音刚落,几个公子哥骑着马走到了近前,那么些人谢灵芝居然一眼就看到了萧缇。
他仍高高在上,骑着一匹棕色大马,勒紧缰绳,与谢灵芝的美目对视,问了句:“没事吧。”
此前谢灵芝已经在赛马场见识过这位纨绔了,便是没好脸色,扭头不答。
与萧缇同行的人赶了过来,哈哈嬉笑,打趣着:“哟!兔子变美人了,还是小美人。”
那同行友人也是骑在马上,收了弓,另从腰间取出一束香草,掷于谢灵芝。
谢灵芝看也没看,反手一打,香草尴尬地落在了地上。
上巳日,在长安的年轻未婚男子都会随身带着香草,看到喜欢的女孩,就将香草交给她。如果女孩回报鲜花,那便是两情相悦,成就佳话了。
谢灵芝前是惊魂未定,后又被言语冒犯,哪可能接受草香。
“嘿!你这乡野女子,不过小家碧玉,真当我看得上你?”
谢灵芝将兔子放生,盖好帷帽,哼道:“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
“放肆!”
那人正要发作,萧缇侧目,“子冉,我们走吧。”
名唤孙子冉者乃是萧缇好友,上次在赛马场也见过,谢灵芝自小在谢朝海身边长大,浮浪公子,游走好闲,她见得太多了,都没有什么好印象。
孙子冉愤愤不平,在萧缇面前又不好发作,赌气打马离开,其余之人徐徐跟随。
等人走远了,萧缇歪着头瞧谢灵芝,那杏儿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坏事,挡在谢灵芝跟前,鼓起勇气道:“别欺负我家女君。”
萧缇抿嘴一笑,无奈耸肩,“我哪里欺负了。”
谢灵芝扯了扯杏儿的袖子,“别跟他说话,我们走吧。”
“等等!”萧缇叫住两人。
谢灵芝没好气回头,“你又要做什么。”
萧缇挠了挠头,半晌,别别扭扭地说:“方才没伤到你吧。”
“没有!”谢灵芝梗着脖子,硬邦邦地蹦出两个字。
“我朋友心直口快,你别介意。”
“不介意。”照旧是硬邦邦的话语,谢灵芝在帷帽下吐吐舌头,悄声道:“不介意才怪。”
“我可都听到了。”
谢灵芝抖了一机灵,拉着杏儿要跑,萧缇噗嗤笑了,从腰间的锦袋中拿出一束草香。
谢灵芝见他顿了顿,似乎在思索什么,未几,他将锦袋从腰间取下来,将袋子与草香全掷在谢灵芝挎着的竹篮里。
“你,你做什么。”
萧缇的坐骑信信闲步,慢慢走过谢灵芝,萧缇道:“上次你替我解围,这是答谢。”
他说的是在宴芳阁的酒会上逮住谢灵芝,逼她答曲目的事,不提还好,一提谢灵芝就来气。
“不需要你答谢!”
谢灵芝想把篮子里的香草还给萧缇,却没想到萧缇弯腰,将她采下的鲜花一把捞走。
不等谢灵芝反应过来,一夹马肚,踏花而去。
回想那个和煦的春日,莺飞草长,青鸟红巾,少年俊秀,眼神清亮,少女时期的谢灵芝是有悸动的。
电光火石只在一瞬间,谢灵芝回归现实,萧缇还是那副相貌,甚至比三年前更加英气逼人,可二人不再青葱,两颗少年心早就被世事和时间磨得遍体鳞伤。
下一刻,谢灵芝没入人群中,萧缇也收回眼神,转到车内。
琥珀打起帘子,他弯腰从车上上来,玛瑙扶了一把,走到蓝谦身旁,他打量眼前的宅子,赞道:“青莲镇的荷花一绝,这衙门修的也齐整。”
他指着飞檐上的一排石刻芙蕖,对蓝谦说:“玉山你看,是不是栩栩如生。”
蓝谦还有要事忙,没时间与他吟风弄月,便下了逐客令。
萧缇也不生气,“无妨,公事要紧,玉山不像我,你且去忙。”
蓝谦拱手离开,萧缇走之前对镇长说:“你们镇上的寺庙有哪几座?”
镇长已经打探到了萧缇的身份,勋国公的嫡次子,他哪敢怠慢,忙掰着指头介绍,“有来恩寺,青莲寺,空谷寺,菩提寺,还有几处山间野庙,偶有僧人苦修。郎君是要游玩山水吗?”
萧缇眼眸如水,一转,便点头承认,“是啊,走一处山头拜一处神,我大病初愈,既然来了这风水宝地,当然得去拜一拜。”
镇长打量萧缇,相貌极好,气韵不凡,身形高挑,但确实有些清瘦单薄,原来是生病了。
他道:“来恩寺和空谷寺香火不错,镇上有个三病两痛,都会去那儿看。”
萧缇不解:“治病自去医馆,怎地去寺庙呢?”
“郎君有所不知,这两处的主持精通药理,不比医馆的大夫差,所以也有人请他们看的。”
萧缇细想了想,笑问:“若我要去县上,会途径哪座寺庙呢?”
镇长答:“那自然是空谷寺。”
萧缇手下的人为了找到谢朝海的尸身,已经翻遍了附近的义庄和医馆,都没有线索,现正把目标放在寺庙上。
但寺庙这么多,这一带又多山,早起来并不容易。
方才萧缇思索,夏日炎热,谢灵芝不会眼瞧着父亲的尸身腐坏,必定要寻一个妥当地方妥当人才行。
有线报称云青曾出门往县城方向去,应该就是报官。
为了方便,在去县城的途中找个地方把谢朝海安置下来,空谷寺的主持会医术是最好的选择。
他低声吩咐琥珀,“传下去,掉头去空谷寺。”琥珀领命,翩然离开。
玛瑙站在一旁东张西望,热得直扇衣袖打风,嘟着嘴埋怨,“公子,我们什么时候回客栈啊。”
琥珀跟了萧缇许久,而玛瑙是萧缇苏醒之后才配过来的,有些事他不吩咐玛瑙,而且她年纪小,口无遮拦,有些事多少得瞒着她。
萧缇笑着与镇长告辞,镇长为显热情,忙问:“郎君在哪里下榻?”
萧缇说出客栈名称,镇长抚掌大呼不好,“这间客栈下午有泼皮闹事,互相攀扯,店被打了个稀烂,我的手下都去处理此事,所以方才才手忙脚乱的。”
“怎地发生这种事,”萧缇失笑,“这镇上无其他家的客栈了吗?”
镇长想了想,灵机一动,难得有机会献殷勤,“不如郎君也住在卑职家中,我家小女年方十四…”
萧缇打住,“我还是住在衙门里好了。”
——
月华如水,夜已深了,蓝谦理完了从谢家搜来的书信证物,从书案里出来,出房门略散一散,但见一个熟悉的倩影从花障旁掠过,像是萧缇的婢女。
他揉了揉眉心,叫了个人过来问话,“萧缇搬进来了?”
来人迅速打听了一圈,回禀蓝谦:“萧公子住的那家客栈下午出事了,几个浮浪子扯皮,店被砸了半边,镇长本来邀请他去府上住,萧公子觉得不便,才搬到这里来。”
蓝谦听完默不作声,摆摆手让人退下。他独自走到一处池塘乘凉,萧缇踉踉跄跄从月洞门里走来,还未走近,便有酒气和脂粉味扑来,蓝谦皱眉,萧缇却笑呵呵地打招呼:“玉山兄,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蓝谦今年二十有六,确实担得起兄长二字。
“你怎地喝得这样醉?”蓝谦问。
“美人太多,酒不醉人人自醉啊。玉山若是办案疲乏,我可以带你去啊。”
“不必了,多谢萧公子好意。”
萧缇自嘲一笑,“玉山与我不是同道中人,我知道。”
他抱了抱拳,就要离开。
蓝谦深深看了萧缇一眼,唤了声:“等等!”
萧缇回身,却见蓝谦面色沉沉,神情复杂,他道:“你随我来。”
萧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迷迷糊糊跟着蓝谦到了一处屋子,屋内的家具摆设都被清理出去,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案,一张桌,四五个差役站在其中。
张伙正在审问角落中的人,见萧缇和蓝谦来了,忙起身迎接。
“在审案子,叫我来作甚。”萧缇耸了耸肩。
蓝谦道:“案中有案,与你有关,所以叫你来。”
萧缇眉心突突直跳,瞬间酒醒了大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什么?我可是听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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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少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