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狂风吹过,在脸上划破出道道狭长血口。他们没有停,以雷霆千钧之势一路急驰,在陆离的景象中直直破开一条路。
残余神志的煞气不敢上前,它们看着疯狂涌动的煞气要么陷于破碎的梦境,要么在靠近的瞬间莫名消散,在空中发出阵阵如同野兽般的嘶吼。
就在他们踏出城门的刹那,轰然一声巨响!
流火以燎原之势无端自城门口燃烧起来,紧跟而来的煞气发出尖细凄利的惨叫,本该被无知驱使的它们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栗,有的甚至开始慌乱逃窜。
火光蔓延,映照长天的那一刻,他们听见了万鬼齐啸,哀鸿遍野,恍若置身无间地狱。
它们在害怕。秦或握着缰绳的手轻微颤抖,他知道它们在怕什么——
清晖秦家,灭门之日。
他嗤笑了声,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盏紫檀绢纱描绘百蝶穿花的宫灯,俯身递给了白玉京,“送予先生。”
两人离得极近,垂落的发尾散了满肩。秦或恍神了一瞬,直起身道:“先前之事是我任性,将你们强留在此,生了那么多是非,还让先生为我挡下了那么多。”
白玉京抬了下眸,静静看着他。
城门上的匾额哐当一声砸了下来,风卷起火舌跃至眼前,秦或没有躲,他勒紧缰绳,身下的马不断踏蹄。
“你想做什么?”离荧惑问。
做什么?秦或在心里默默念了遍,长梦忽醒,清楚了一切皆为虚妄后,他应该及时抽身的……
“可我不知悔改,哪怕死到临头也还想再见两个人。”
他的声音很轻,眼神一反常态,像是经过千思百虑,万般愁绪后,终于下定决心的平静,“你们快走吧,以后不要回来了。”
此去无论死生,都不要再牵扯旁人了。
——
城门在人进去的刹那轰然关上,离荧惑笑了下,没什么情绪:“自寻死路。”
城内煞气冲天,即使是现在的他都不敢随意擅闯,要是一个不留神被缠住了,进去时是人,出来后是什么就说不好了。
不过与他何干?离荧惑面无表情地想着。钝疼的脑中却又忍不住自语:我还当他想明白了,结果到头来一点没变,又不是不让他见……
敏感多思,什么都想着不牵扯旁人,自己扛下。可他也不想想自己才多大,孤身一人冲进去,烧焦的房梁砸下来都能给他闷晕,能做什么?
“你不能进去。”白玉京摩挲了下檀木上的花纹,淡淡开口道。
他很少用这种笃定的语气说话,离荧惑微微一怔,略带不解道:“白玉京,我才没有呢。”
这是真话,相处一载,说毫无感情是不可能的,但那些还不至于让他不顾一切去救人。
“嗯。”白玉京敛了眸光,像是从未开过口一样。
离荧惑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扯着衣袖晃了晃,问道:“白玉京,接下来怎么办?”
白玉京冷冷吐出一个字:“等。”
等?等什么?
离荧惑疑惑,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
紧闭的铁衫木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露出一条两人宽的缝隙,从外往里面看去,能影影绰绰看见几个人影,还有模糊的哭声。
离荧惑探了下头,就被迎面飞出来的秦或砸了个正着,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他刚爬起来,又当头落下一只炸毛的玄猫。
离荧惑:“……”
他狠狠揉搓了一下玄猫,看了眼变回来的秦或,衣裳凌乱,脸带泪痕,魂不守舍地躺在地上。
“轰隆——”
周遭一片混乱,火焰舔舐下,城内的建筑被烧透了,开始大片垮塌,混杂着煞气的哭啸,吵得人头疼。
秦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一抖,随后似想到什么,慌张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城门处走。
铮鸣声乍响,一道剑气骤然降下!将他拦住。
白玉京望向城门,充斥着熊熊火光的缝隙处,一闪而过了条绣着瑶台玉凤的披昂。
秦或也看见,他眼眶通红死死盯着城门,嘴唇蠕动间发出低低地呜咽,像是个被抛弃的小可怜。
离荧惑不会安慰人,默默将玄猫放到了他怀里。
温热的触感将秦或拉回了魂,他哑声道:“这是她的剑气。”
他见过无数次,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对他相向。
自长街惊鸿一瞥醒来后,尘封的记忆在脑中翻涌,倏忽间他知道了为什么每次出门游玩时,心底会莫名难过,因为他后来颠沛流离,再无家可归。
知道了为什么父亲没有嘱咐他带花,因为根本没有这一年上元节,一切不过是他被仙器引动的一场梦。
两股记忆与认知相互碰撞,产生的心绞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那两个人,那两个抚养他长大的人,似乎并不是梦境衍生出来的东西。
她们会在远处眼神错杂的看着他,会突然语焉不详的对着他说些开导的话,告诉他及时行乐,告诉他不要自苦。
会在午夜悄悄推门走进卧房,替他掖了被子,一遍又一遍看着他。
父亲没有过问课业,责骂他疲懒,娘亲也再没说过那句,“我家或或不用学会什么,就算将来捅破了天,也有我顶着。”
当时他只觉得奇怪,但看见冲天煞气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她们不是梦中人,也早就预见了这一天。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回了头,当时他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想再见一眼她们。
他不想再这样,不明不白地同她们分别。
可……“她不愿意再见我了。”
他在秦家找了好久才找到她们,却只对视了几秒便被扔出了城,甚至连话都没说上一句。
秦或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剑气稳稳挡在面前,哪怕他被划破掌心也没后退半步!
白玉京低声道:“因为她不想你死。”
那些散落在梦里的煞气,虽无知无识,却也无时无刻在用不甘,怨恨,痛苦影响着它们。
秦或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抬头问:“她们会消失吗?”
他说不清问出这句话时的心情,他想让她们安息离去,又盼望着,能再陪他一会儿。
“煞气没那么容易消失。”白玉京眯了眯眼,“但她们可能会在侵蚀下忘却前尘,变得浑浑噩噩。”
秦或脸色苍白,喃喃道:“是因为我吗?我当时看见了,很多煞气缠绕在她们身上吞噬撕咬。它们嘴里厉啸着质问:为什么要放过我。”
“所以我又害了她们一次。”
“不。”他说:“是我害了他们所有人。”
他说这话时语调很轻,似是自嘲,但在场之人都听见其中自毁之意。
“所以呢?”离荧惑冷笑一声,“秦或,你是准备在这城门口自刎吗?”
“在费尽千辛万苦将你送出来的父母面前,在这近万人枉死之煞气面前,自,刎,吗?”
秦或眼神茫然无措,“我不知道。”
那些开解的话被撞的零碎,他……放不下,也做不到。
白玉京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俯身说:“秦或,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他想再见她们一次,想弥补那些煞气,想血海深仇,想不知前路……
良久后,秦或仰起脸说:“我想它们,能够解脱。”
千错万错,都是他之过,它们不应该被囚禁在此,不能安息,不见天日,不得往生。
仙神提着祈愿花灯,对面前的人淡淡说了声:“好。”
扣着檀木的指间溢出殷红的血,顺着花纹蜿蜒流下,慢慢浸透宫灯。
“白玉京,你……”秦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瞪大了双眼,滚烫的眼泪滑落,朦胧间看见绢纱上的蝴蝶振了下翅。
他眨了眨眼,发现那不是错觉!
朱砂绘制的彩蝶自宫灯中飞出,振动的蝶翼上沾染着鲜血与粼粼微光,宛如天火流星,在长夜中划过,留下淡淡余晖。
清晖城内,无论是火光还是厉啸,都在彩蝶如同飞蛾扑火的扑窜下,渐渐淡了下去,直至重归沉寂。
秦或表情错愕,他看着脸色苍白的白玉京,心底翻起惊涛骇浪。
那些煞气……
要知道,让煞气消散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它们大多怨念深重,无法交流,不听劝告,但偏偏又杀不死,一个不留神还要将自己搭上。
仙门百家没少为它们头疼,最后只能将它们单独关压在隔绝阵法里,一点一点消磨它们残余的神志。
这往往需要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短则三年五载,长则……据说几千年过去了,依旧留存于世。
所以秦或在看见那些眨眼之间便消散安静下来的煞气时,真的很惊讶,白玉京是怎么做到的?他曾听闻白玉京以血绘书祈,但瞧着这与描述的不符。
“白玉京。”同样没看出所以然的离荧惑直言问:“你刚刚,那是什么?”
白玉京:“梦寤。”
仙器将秦或拉入梦,他自然也能用梦寤予所有煞气一场大梦。
梦中它们会得到所想的一切,怨恨杀戮也好,安逸一生也罢,久而久之那些不甘都会平息,最后化做云烟散去。
离荧惑眼神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他看了看宫灯又看了看白玉京,不知道仙器和白玉京也能用梦寤那个更让他震惊。
就是这仙器好像不太对劲?
不清楚其中关窍的秦或则恭恭敬敬冲着白玉京行了一礼,翻来覆去道了许多声谢。
“谢早了。”白玉京低咳了声,说:“梦寤不能一劳永逸。”
“那些残余神志的煞气才能入梦,但这更多的是无知无觉的煞气,它们自己都浑浑噩噩,飘荡在这世间,不知所措。自然就谈不上什么解脱释怀了。”
“那就没有办法了吗?”秦或攥紧了手,神情紧张地问。
“别让人惊扰。”白玉京温声道:“等长风吹彻,檐上生苔,它们自会慢慢消融。”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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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