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绸连绵不绝的萦绕在周身,秦或看着被困住的白玉京心生无力。
又要重蹈覆辙了吗?
我果然是个灾星,如果我当初没有因为私心阻止他与闻星河出去,如果当初我没与他相逢,抱着人不放手,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一定会的。”秦或将玉扇与披风小心翼翼收好,心道,“闻星河会将他护得很好。”
会为了一句话松口,会因其抉择而退让,哪怕只是身携冷风,都担心将寒气过给他。
闻星河肯定不会让白玉京陷入困境。
所以……
如果白玉京因此而死,他往后余生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秦或唇边溢出一行鲜血,他抬起头,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
手紧攥着颈间的长命锁,那是他唯一带出来的东西,里面装着这些年来他收到的所有天材地宝,灵器符箓。
所有能用的,都被他不顾一切地拿出来,强行驱动斩断那一根根水绸,同时体内灵力也在飞快地消耗。
最后穷寇陌路的他拿出了一把黯淡的长剑。
秦或没杀过人,连剑招都只按部就班地学了些,更别说虚无缥缈的剑意了。
但这次和往常都不一样。
他垂着头,本以为自己会不甘怨恨,却意外的什么都没想,只用一枕热血,拭开笼在剑刃上的翳障。
微弱的光芒在这长夜宛如流星乍现,却以一种势如破竹之势,硬生生撞向那接天水幕——
霎时只听见一声巨响,大雨骤歇一瞬,而后仿佛高楼倒塌,洋洋洒洒都落了下来。
散落的水化成个人,他双目赤红,额角至下颚像被人一刀划开,贯穿着一道已经愈合了的狰狞伤疤。
偏生上面绣着一簇漂亮的芙蓉花,将这恐怖的面容衬得怪诞起来。
他面色苍白地捂住肩膀,手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握着根被剑气斩断,只剩下点皮肉粘连的胳膊。
秦或眨了眨眼,紧随其后的巨痛让模糊的神志缓缓回笼,他咬着牙想乘胜追击,但下一刻景象却如临深渊。
露出森白肱骨的血口飞速愈合,这是上三州任何一种灵药都不可能达到的程度。
怎么可能!秦或瞪大了双眼,企图找到一丝伪装的破绽。
“原本只是想掳个人,没想到还有个不识好歹的。”邪魔嗤了声,“竟然那么不要命,那便去死吧。”
狠戾的话瞬间掀起巨浪,秦或整个人倒飞出去,砸在远处的墙壁上,强烈地冲击让墙壁轰然一声碎裂开来,压在秦或身上。
邪魔嘲讽一笑,心脏闪过一句话,“阿芙!莫要玩闹耽误时间,赶快将人带来!”
“知道了。”他再次融入雨夜,携带着人奔向城外。
白玉京指尖动了下,眸光穿过密不透风的水幕落在了碎石堆上。
一根尖锐不平的杂木从乱石中横出,零零碎碎的血肉挂在上面,被雨水打得发白,缝隙间断断续续发出微弱的声响。
“白玉京……”
这一声像是痛极了的人从颤抖的五脏六腑中挤出来,带着彻骨寒凉。
秦或被压的气血翻涌,止不住咳嗽,鲜血刚混着内脏吐了出来,尘土与污泥就争先恐后地漫进胸腔,堵得人眼前发黑。
浑浑噩噩的他攥着把碎石,误以为那是一把剑,哪怕血肉模糊也不肯松手。
因为他还要救白玉京。
白玉京,白玉京,白玉京……
这个名字在心底唇舌间念了无数遍,支撑着秦或从嶙峋乱石里一点一点爬了出来。
——
此时夜深,又逢大雨,整个邺城街道空荡荡的,除了无处可归的流浪乞人,与时不时从上方飞过的上清弟子,就只剩下邪魔与白玉京。
阿芙自小在这长大,对于这邺城的大街小巷十分熟悉,专挑僻静荒凉的路走,一路上别说人了,连个猫狗都没见到。
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神情从一开始的警惕转向疑惑。
阿芙看了眼闭上眼的白玉京,本以为是伪装,好让他放松警惕逃跑,结果半响连眼皮子都没掀过一下,气息平稳得跟睡着了一样。
不会真的睡着了吧?
“喂——”阿芙试探性地开口叫了声,“醒醒。”
白玉京睁开眼看了过来,无声问:什么事。
阿芙裂开嘴冲他笑了一下,“没事,就是看你睡觉,我心里挺不舒服的。”
白玉京半阖着眼,低低道:“没睡。”
他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其实刚刚白玉京有一瞬间迟疑,他是这世间最清楚“天道至公”这四个字的,所以明白,秦或已经忘却了曾经种种。
正因如此,他没料到秦或的反应依旧会那么大,甚至不惜赌上根本性命来救他。
阿芙“哦”了声,嘲讽道:“我寻思着你们修仙之人,不是都讲究什么慈悲心肠吗?那小孩那么拼了命地救你,那伤不死也得半残,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等回答,他就故作恍然大悟道:“也是,那么多修士围绕着你转,一个小孩而已,对你来说估计算不上什么。”
邪魔狡诈,阿芙也不例外,他极喜玩弄人心,特别爱看那些冠冕堂皇的修士,在他们编织出来的谎言下,一点一点崩溃,露出那幅霁月光风的皮囊下,阴郁晦暗的骸骨。
很可惜今天他没能如愿。
“我不是修士。”白玉京垂了下眸,轻声道:“秦或,今天也不会出事。”
后半句话隐入风雨,连耳目聪明的邪魔都没听清,不像在答话,反而更像自语。
阿芙连嘴里嘲弄的话都忘了,疑惑道:“难不成你是精怪?那倒是少见。”
精怪与人的关系不太好,在很久之前就冲突不断,后来有大能出手,将它们大部分都驱逐到了下四州,也就是所谓的蛮荒之地。
只剩下一小部分精怪族群,因为自身强大,无视规则散落在另几州。
白玉京:“……”
白玉京语气平静,“你不问清我是什么就来掳?”
又错了?阿芙脚步一顿,依稀回想起那天朦胧间听到的谈话,只记得一句“起死回生白玉京”,好像的确没说过他是修士精怪。
说不定他就是个医术高超的凡人?
阿芙怕自己再搞错,难得谦虚了下问:“那你的医术很好?”
“我连探脉都不会。”
阿芙:“???”
不对,真的不对。
阿芙懵了,他认真看了眼对方不似作伪的神色,难不成掳错人了?
不可能啊,分明确认过许多遍了。
慌乱之下他在心里叫了声,阿蓉,阿蓉我好像捉错人了。
“怎么回事?慢慢说。”
“我刚刚询问过了,这个人告诉我,他不是修士精怪,也不会医术,我们是不是搞错了?”
另一边沉默了会,半响后才道:“他说不是就不是?阿芙,我怎么不知你那么容易便轻信旁人的话了?”
霎时被戏弄的羞耻感涌上心头,阿芙转头喝道:“你骗我!”
可能是对方太过于淡然,他竟然连怀疑都没有,下意识信了他的话。
“不一定是欺骗,这世上又不是只有精怪与医者能救人,不还有个仙神吗?”
“呵呵,起死回生,倒也对得上。”
讽刺的话在心底响起,阿芙来不及细思,他敏锐发现,刚才情绪激动下不小心泄露了点的气息,哪怕及时收敛,也被上清弟子察觉。
他们正往这边围来。
心知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阿芙扯着白玉京拐入一个巷口,变幻了面容,撑着把破旧的油纸伞,相互搀扶着走了出来。
准确来说,是阿芙一脸苦涩地搀扶着眼覆白绫的白玉京,他脑子里不断编纂理由,嘴上还不忘压低了声音警告:“你最好乖乖配合,别再耍那小心思,否则就是神仙来了,都保不了你。”
白玉京没说话,乍然失去视线的他却依旧走得很稳,几乎和身旁的人同步。
“……好像是这边。”
凌乱的脚步声伴着细碎的私语传来,片刻后几个上清弟子面色凝重地走了过来,见到两人,特别是白玉京时瞬间警惕。
邺城邪魔极擅长伪装易容,这两人又正好出现在气息附近,不得不让人怀疑。
静默了几秒,为首的上清弟子握着剑走上前道:“天色这么晚了,两位在外面做什么?”
阿芙神色戒备地眯着眼睛,似在努力瞧清楚眼前的人,“你们是——”
“我们是上清殿弟子,特来此地除魔。”
阿芙听了,哆哆嗦嗦地弯着腰几近要跪在地上,“原来是仙人。”
“不必多礼。”上清弟子连忙将人扶起,再开口声音放缓了许多,“你们为何在这?”
阿芙笨拙擦了擦手,低喃几句有些局促道:“啊——我们啊,我们没地方住。”他苦笑地看了眼身旁的白玉京,“毕竟现在这个世道,谁家也不愿意多两个拖油瓶。”
他个子没上清弟子胸口高,还是个孩子模样,拘谨说话时显得格外可怜。
白玉京动了下唇,选择沉默。
说实话他其实感觉还挺稀奇,向来都是别人费尽心思企图以谎话演技蒙骗他,从中拿到好处。
面前的上清弟子目光应声落到白玉京身上,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在警惕这个眼覆白绫的人,众所周知,妖煞邪魔形态各异,但唯一不变的是都拥有一双赤瞳。
哪怕用了再好的易容术隐去,稍加引导也会耐不住显现出来,所以这也就成了仙门鉴别混入的妖煞邪魔,最简单也最实用的方法。
现下见这人遮住双目,有弟子心直口快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白玉京一言不发地撑着伞,宽大发白的袖口滑落至手肘,露出一截苍白的腕骨。
气氛一滞,阿芙怕上清弟子生气,迭声道歉:”仙人莫怪,我这哥哥他自从伤了眼睛后,性子便古怪起来了。”
伤了眼睛?这么巧?上清弟子不动声色地握紧剑柄,“怎么伤的?”
“这是早些年的事。”阿芙絮絮叨叨解释道:“怪我……怪我急性子,端着那滚烫的热水还不看路,一个不小心绊倒,将那盆水直直泼我哥哥脸上,一双眼睛当场瞎了。”
他说着眼泪就下来了,“爹娘死了,家里变卖了家财,也没冶好眼睛,都怪我不小心……”
他这边哭得越凄惨,越显得旁边无动于衷的白玉京突兀冷血。
实际上白玉京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些往事,正在走神间,身旁的人突然打了个踉跄,暗暗怼了下他,似在提醒。
白玉京:“……”
他没想到还有自己的“戏份”,心想着下回要是再有这种情况,就一不做二不休,让人弄个又聋又瞎的哑巴身份出来。
白绫到底影响了动作,白玉京指尖在空气里抓了几下后才循到人,应当是个矮瘦的小孩,“哭什么?”
阿芙一愣,随后紧绷的脊背松了下来,“我只是在想,如果当时慢一些就好了,你就不会出事。”
“我没怨过你。”白玉京拍了拍肩膀,低声道:“所以别再胡思乱想了。”
阿芙张了张嘴,垂下头不吭声了。
不知怎么的,他竟然恍惚想起了祁渊絮。
那个收留养大他的人,也总是这样温温和和的望着人,好像你犯了再大的错,也不会生气。
上清弟子交换了个视线,开口道:“能让我们瞧瞧你的眼睛吗?幸许有法子治。”
他们不会因一时怜悯就忘了正事,只有亲自确认,心里的怀疑才能彻底消失。
阿芙一脸惊喜,没有任何犹豫,踮起脚尖替哥哥解开白绫。
明火符的光落在那双虚无的眼睛上,同时也照出一大片暗红的烫伤,那张清秀的脸被遮了大半,看起来宛如罗刹。
阿芙承认自己在易容与编造时存了私心,他向来是看不惯这些修仙之人高高在上的,要不是怕怀疑,他恨不得将之贬进尘土里。
上清弟子见得多了也不觉得怕,道了声“冒犯”后,拿了引诱之物出来,置于眼前,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旦有任何不对立刻出手。
旁边阿芙低着头装作抹眼泪,勉强忍下那蚀骨的饥饿。
白玉京则目不斜视,他的眸底太过于澈透,映着雨夜下的忽明忽灭的火符。
有个弟子眼花了下,还以为是赤瞳,剑都出鞘快挨到脖颈上了,还好旁边的人反应快止住,才没见血。
全程白玉京面不改色,好像差点被剑伤着的人不是自己。
待收回了引诱之物,上清弟子们望着那双沉寂的眼睛,商讨过后迟疑道:“阁下这眼睛……恕在下才疏学浅,不知怎么冶。”
白玉京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心道你要知道才奇了。
阿芙十分敬业地耷拉着脑袋,抽抽搭搭开始哭。
本来就因为刚刚意外抱有歉意的上清弟子,愧疚地问:“你们原先是住哪儿的?”
“城外的渔村。”阿芙通红着眼眶哽咽道:“进城来是想投奔亲戚的,可没找到……”
他舔了舔嘴唇,“我们住了几天破巷,最后实在没钱了,只能到城门口附近找个能避雨的地方,第二天出城回去。”
上清弟子蹙了下眉,“这几天都出不了城了,你们若是没地方住,我们包了家客栈,不如便先住哪儿吧?”
旁边的人附和道:“现下时局混乱,还是不要在外游荡好,等事了我们再给些银钱,亲自送你出城。”
阿芙搀着自己眼瞎的哥哥,一路上翻来覆去地说着感谢的话。
直到等人全走了,关上房门回身,他的神色一瞬间冷了下来。
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自然知晓怎么做才能打消疑惑,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骗过你自己。
事情的确按照他预料地行走,但一想到刚刚走过来时遇见的那些上清弟子,阿芙就头疼。
如果是平常待上几天也没什么,而现在……祁渊絮等不起。
必须赶快出城,带着人与阿蓉汇合。
白玉京坐在床边,将这番变脸瞧了个分明。
他转头扫了眼桌子上温热的饭菜,是上清弟子听说他们一天没吃饭,特意让客栈送的,都是好克化的食材。
本来就烦躁的阿芙见了哼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您老现在还有心思吃饭呢?也不怕我当场杀了你?”
白玉京收回目光,淡声道:“你总不是见城主府风水不好,才不杀我的。”
阿芙一哽,这话说的也是,一个邪魔掳了人没当场杀了,就一定是另有所图。
他可不像阿蓉,被自己的假惺惺差点害死在城内。
说到阿蓉,他突然想起刚刚的话,一副轻挑讽刺的腔调问道:“喂,你是仙神吗?”
“曾经是。”
阿芙的笑意猛然扩大,强压下兴奋到颤抖的身体问道:“你有什么证据吗?”
白玉京脸上易容还没解,他好像并不在意阿芙到底将自己变幻成什么模样,顶着一张可使小儿啼哭的脸说:“没有。”
阿芙本能的生气,嘴里念叨着“口说无凭”,心底却已经信了大半。
对于仙神天域的好奇,让他忍不住又问道:“为什么说是曾经?难不成你也是为情困顿,被贬下凡?”
白玉京:“?”
这个也字让白玉京难得疑惑了下,“为情困顿,被贬下凡?你从哪儿听说的?”
他寻思着自己是不理事,又不是死了。
“话本子啊,还有一些据说是上三州流传下来的。”阿芙皱眉苦想道:“传闻仙台首座掌管天域仙神戒律,而仙凡有别,相恋乃是天域大忌,一旦被知晓,会被仙台贬回凡尘。”
仙台首座?解清池。
白玉京沉默片刻,觉得离荧惑有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以后少看话本子。”
阿芙不高兴了,“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不是仙神了啊?”
白玉京微微偏头,视线仿佛望向那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那里有着以金玉铸成的树木花卉,琼楼玉宇随意坐落,流水潺潺隐有仙乐。
良久后,他道:“天域名存实亡,是不是已经没什么分别了。”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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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