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恩戎有一把碧英剑,此剑天下无双,出鞘时直教风云停滞,万山覆雪,累累冰晶雪花可凝成世上最无懈可击的刀光剑影。
他便是端站在这场细雪中,听到系统发出了机械的无机质声音:“编号第196项支线任务现已下达,请宿主及时开启万魔渊地图副本,完成物资采集。采集对象:玄阴之体的灵根仙骨。采集时间:四十七年(请注意:跳跃时间卷轴库存余量仅剩10)。采集任务即将开启,倒计时:十、九、八……”
伴随着滴滴答答的警示声,霍恩戎木然举起剑来当空一划。眼前场景变幻得仿佛一块被撕裂的幕布,一道沉郁裂缝悄然出现,接着越裂越大,裂了一个通向地底足有万丈之远的悬崖峭壁出来。
鬼哭神嚎的可怖之音从深渊传出,几乎是喷涌而来的恶臭魔气立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竟是楚西风先煞白了脸色:“这、这是要做什么?”
霍恩戎只是望着周无尘,他语气冷淡,声调发直,好像对稿照读似的说道:“周无尘,你既已成魔,罔负师门教诲,伙同魔修做出灭门惨案,另又盗取本尊护身法宝天地方鼎,种种罪尤死不足惜。可念及旧日,本尊还是决定饶你性命,只要你该到哪里就去哪里,从今以后,仙魔势不两立,天妙玄机宗决不再容你!”
周无尘愣愣地看着那处深渊,好像也被吓了一跳,慢半拍回神后他忽然怒不可遏:“放你妈的屁!霍恩戎,我一片真心对你,你拿来作践?你赶我走不算完,你还要我去万魔渊生不如死受折磨?!”
霍恩戎并不接腔,只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周无尘气得一颗心差点儿从嘴里怄出来,他想骂霍恩戎伪君子不要脸,但爱霍恩戎爱习惯了,痛骂之前他还是下意识的不舍得。
于是又因这犯贱的“不舍得”,他对自己也生了气,思来想去最终一巴掌自扇在脸上:“你说的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我就不该……”
周无尘到底没不该出个所以然来,他一气之下彻底闭了嘴,算计着杀一个不亏,杀两个是赚,怎么都比落到万魔渊里去要强。
——他就是宁愿死也不要低头,天生生了一副不能弯的脊梁骨,是个再犟不能的犟种、再蠢不能的蠢货。
楚西风与玄苍、五圣将周无尘团团围住,合七人之力才勉强将他压制。
他不要了命,招招式式只有攻没有防,若有两剑同时攻来,他躲也不躲全凭肉身抵挡,手中破虏只径直向着第三人杀去。
楚西风虽做伪证证实周无尘勾结魔族,本意却并非想要将他逼死,因此对打起来束手束脚自己先乱了套。而玄苍也知留着周无尘的命还有用处,故而同样不敢真下杀手。七人中唯有五圣真心实意想要周无尘死,却无奈本事不到家,对上不怕死的疯子更落了下风。
霍恩戎冷眼旁观,认为这样倒也更好,他闹得越凶,欺师灭祖的罪名传得则越广。
终于眼瞅着周无尘逐渐力竭,鲜血沿着他的胳膊汇聚到手上,使他握剑都怕滑脱了手。
可就算如此了,他还是不服输,咬着袖子使劲一扯,他撕下一条布条把剑柄和手缠在了一起。
楚西风见状忍不住焦躁一喊,带上了哭腔:“周无尘,你还在负隅顽抗什么?”
周无尘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空着的那只手在额前把乱发向后一捋,他只觉得好笑:“你害我至此,自己反倒先哭上了,真是好慈悲的心肠啊!”
楚西风脸色煞白,情不自禁嗫嚅着嘴唇想要给他解释:“他们说……他们说只要我……就把你给我……”
周无尘好歹听清了那句“把你给我”,登时乐得想说“一个要我灵根仙骨,一个要我这具皮囊,正好你们分了得了!”
只是不经意瞥见了霍恩戎,清清白白的一个人站在那儿,风骨和相貌样样都比别人强。
老天爷多偏爱才能塑造出这么一个人来?
他逼迫自己用不爱也不恨的心情去看待霍恩戎,看了好久依然没能想出答案。
他应该是上辈子欠了霍恩戎的,到现如今他还把维持霍恩戎的体面当成自己的首要大任。
长长叹了一口气,周无尘提起剑:“还是继续打吧,除了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显然抱了死志,并且不肯要一个好死,但其实他已经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了。
玄苍不愿同他打起来没完,咬牙一发狠持剑抵在了一个小弟子脖子上:“你再抵抗,我就杀了他!”
周无尘直愣愣的向他看过去,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和自己解释说:“对了,你是妖,不通人情,不干人事。”
他说出的内容明明是在骂人,可语气平铺直述的,一点恼的意思都没有。
仰了仰脸,他微眯眼睛像在思考:“不许我死,不许我抵抗,那是想要我做什么?”
继而他又忽然一笑,有点不大好意思:“难道你也想要我?”
他抬手划拉过自己的嘴唇,草草的一拨弄,露了一小截柔软的舌头和臻白的牙齿出来。
他就此表情含笑,笑得简直是放荡,然后一边伸出舌尖从手指根部舔舐到指尖,一边抬着眼睛去看玄苍。
忽闪的长睫毛使那眼神里有了钩子,风月场所里所有**的男人女人们都最擅长如此去看人。
原来他真的知道自己漂亮,一个男人的漂亮,精致到了可以赏玩的程度,不好得到,不能亵玩,越冷、越硬,越招人惦记。
他的舌尖很尖,红得也发艳,伸出来的时候看着有些水灵灵的小巧。然而只要舌尖伶俐一卷,卷着一小块深红的血含进嘴里就不见了。
他对着玄苍做出一种令人胆寒的幽怨,像破庙里勾引书生的狐狸精,明明没有什么深情厚谊、海誓山盟,可是照旧能演一副使人下意识愧疚、被深深辜负了的状态。
他说:“不,不对……你不要我,你要的是柳吴歌。”
不知怎的,玄苍忽然不敢看他了。可越不看,他的模样在眼前浮现得就越清晰。
玄苍赶不走周无尘的影子,心中忽然赌了气,暗自想道:“我为什么不能要柳吴歌?我偏要他!明知道我不要你,还做出那副轻薄模样给谁看?当真以为我不敢要你?只怕我要你了,你又不肯了!”
周无尘不知玄苍心中想法,还在那边仿佛喝醉了酒一样头昏脑胀的到处找人讲理,他没个笑模样了,黑压压地沉着脸开始酝酿怒火:“不要我,还抓我,打我,指望我一步一步按你们的安排来,老老实实去做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们把我当成是什么了?你们大家合力养肥的一头猪吗?!柳吴歌既然来了,你们有福同享新嫁娘,也该到了杀猪的日子了,你们倒是痛快杀啊!”
他骂累了,虚空站立着停下来歇了歇,浑身浴血像个杀神。
身上法袍无风自动,发冠散落,披散的头发狂舞乱飞遮挡住了半边的脸。从中冷眼望过一个个心怀叵测的旧相识,在一种失真的情绪中他又怒极反笑讥讽道:“不过还是得多谢诸位让我做了个明白鬼,可笑我周无尘还自以为结交天下英豪,与尔等皆为知己,原来不过一场天大的笑话而已!”
话音落下开始放声大笑,肆意的姿态高高在上,好像他才是今日进行审判的那个。
应是这笑声里侠气太重,听得旁人也快意恩仇起来。
有一粗旷声音自被绑缚的弟子人群中传出,这人大声吼道:“老子不认识什么镜施仙尊,也不在乎他到底有多大的恩德能让人生生世世念念不忘!当年我被踏在魔兽脚下,是师兄您替我挡下了致命一击,我才能活到今天!我只承过您的情、受过您的恩,所以只认您一位大师兄!只认你周无尘一个!”
他说到这里,便又艰难蹒跚站起身,怒目望向四周:“老子今日死,决不是胆小怕事、畏罪自杀!老子清清白白一条好汉,无愧仙门,未入邪道!恨只恨老子平素贪杯享乐没有精练修为,不能杀出生天不说,一条烂命竟还成了拖累——”
他忽然一跃而起,猛的扑到了附近不远一位执法堂弟子所持拿的利剑之上,拼着最后一口气大喊道:“师兄,放开手脚杀他个痛快!咱们好男儿,头可断,血可流,唯独那劳什子的憋屈气受不得!”
他一起头,前仆后继去送死的人立时就多了起来:
“师兄!我是林五,亏您劳神记得我一个无名小卒的名字,那日魔障之中幸得您叫着我的名字将我唤醒,否则我林五早死了!拖到今天再死,已然是不亏了!”
“师兄,我娘重病,我在宗门人微言轻,求不得归家之期,满宗上下只您一个愿意为我开通传送法阵,临行时还蒙您赐予救命良药,此等大恩,小弟今生无以为报,只求来生还能再为您报效犬马之劳了!”
……
人活着,是漫长的一生。人要死,眨眼的功夫就没了。
周无尘眼睁睁看着他们接连自尽来不及阻拦,嘴唇蠕动了两下忽然像是失声了似的久久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他才如梦初醒般醒过神来,却是沙哑着嗓子问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我那三艘船呢?”
他问的是楚西风,听不见回答便扭头去找。
这一找,当即把众人吓了一跳。
周无尘黑洞洞的双目中有两行实打实的血泪流了出来,像流不尽似的滴滴答答的淌到地面上,接着从血泪落下的地方轰然烧起了一丛丛的朱雀赤火染红了整片天际。他的脸被火光摇映着,在一明一暗间虚晃得如同了恶鬼修罗。
无颜以对,不疯不行了。
疯魔的恶鬼面无表情地解开手上绑剑的布条,把破虏随手扔到了霍恩戎脚边。
“那船挺贵的,弄坏就可惜了。”他轻声说道。
他的头发也开始肉眼可见得变长,同时一寸一寸的从头顶处变白,好像那黑色都到了他的指甲上去,抬手瞧了瞧,新长出的长长的黑色指甲堪称锋利。
伸手抹了抹脸上的血,仿佛在眼下画上了妖异红妆,周无尘浑身气质陡然大变,全然变成了疯癫懈怠的邪劲。
他微笑着转了个圈端详自己,被血染红的衣袍阴差阳错红出了一种最衬人的颜色。他先是十分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冲着霍恩戎抬了抬胳膊,笑得像个换上新衣服心里美滋滋的小孩儿:“怎么样?”
他要单是邪,霍恩戎心里不见得会慌。偏偏他是疯,还是一下哭,一下笑的疯。
见霍恩戎默不作声,周无尘鬼魅似的闪身来到前者面前,故意把脸贴过去贴得极近,他怀疑自己没有好人模样了,所以更要好好的吓一吓霍恩戎。
他持续淌着血泪,一对眼眶里也黑漆漆的像是被剜掉了两颗眼珠去,嘎吱嘎吱地晃着脖子歪了歪头,撇嘴委屈问道:“为什么不说话,我这个样子不好看吗?”
不等霍恩戎回答,他自己马上认定了“不好看”。
他开始脱衣服,把外袍脱下来往霍恩戎怀里一塞,又从手上撸下了一枚储物戒指,然后抬头看看霍恩戎,以为对方脸上的表情是还不够的意思,就索性把自己脱得赤了膊。
和伤口粘在一起的布料被周无尘不知痛一样从身上撕下来,外翻的皮肉有几处已经开始泛白。
霍恩戎觉得了触目惊心,下意识开口就是训斥:“……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
可周无尘只是一个劲儿的闷头脱,霍恩戎被他的疯劲感染得也没了头脑,上前擒住他的双手急赤白脸地喝道:“够了!”
周无尘已经把自己脱得只剩了一条亵裤:“我把你给我的都还你。”
他忽然变得十分遥远,明明就在霍恩戎眼前,却好像是从天边传来了他的声音:“这条命你既然说了暂时还不要,那我就先欠着你。可是你要想好,今日之后咱们就恩断义绝了。”
他挣出手来,用一种温柔缱绻的姿势为霍恩戎撩起一捋碎发掖至耳后,含情脉脉地注视后者:“是你先不要我的,若有一日我杀了你,请你不要怪我。”
接着,周无尘凑到霍恩戎耳边,用冰凉的唇瓣啄了啄他的耳垂:“接下来的话我不好意思说得太大声让别人听见,我只说给你听:你千万别误会我是不爱你了才要杀你……你放心,我怎么能不爱你?为了爱你,我把世上对我好的人都带回来给你杀个干净了,我怎么可能不继续爱你!”
或许是因为凑得太近,一不小心把身上的血碰到了霍恩戎脸上,周无尘当即怪腔怪调的“哎呀”了一声表示惋惜。
他赶紧抬手用拇指去擦拭霍恩戎的脸,无视了越擦越脏:“怎么弄脏了?你得一直漂漂亮亮的,我才敢保证能够一直为你发蠢啊。”
“爱你,还要杀你,我蠢得也是不容易啊!”周无尘失笑感慨了一声,突然又平淡的表情让人看不透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他自行走到深渊边缘,歪头痴痴的一唤:“好师尊,你不亲手送我一程吗?”
霍恩戎垂下眼帘,藏起眼底一抹痛楚,思来想去最终还是由心顺着周无尘的话上前了一步。
他潦草伸手推在周无尘肩上,**的冰凉的肌肤,一掌之后要许久、许久不能再相见了。
“师尊……”
周无尘忽然又轻轻唤了一声,他把声音打造得和煦又俏皮,跟什么都没经历过一样充满了快活。
拾一片雪花放到霍恩戎头上,途中染血徒劳化于无物无形,他推心置腹地说道:“无尘禀性不佳,生得太过心高气傲,这些年来惹你生了不少气,你别和我一般见识。就像我明知道你是为了柳吴歌,可刚才一见你来,心中还是忍不住欢喜……咱们两个互相亏欠着,就算两平了吧。”
“你瞧身后那两座高山雪冠,咱们南海常年不曾飘雪,它们苦苦守望熬到今天好歹也算共白了首了……”
空寂的天,飘零的风,覆盖着青山繁花,那分明是无尽温柔的雪。
周无尘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哀容切切、诚诚恳恳的模样很难不说得人意动。
霍恩戎因此心慌缭乱地下意识回了回头要去看那白首的山,眼角余光却是忽然看到周无尘表情骤然一变,狠戾十足地箍住他的手向怀里一扯——
霍恩戎大惊失色,反手一挥击出一道掌风,推开周无尘的同时避免了自己也被一同拖下万魔渊。
定睛再一细瞧,哪还有什么情真意切的痴情儿,周无尘面如阴鸷厉鬼,裂眦嚼齿的一字一字挤出毒誓:“霍恩戎!那百十条性命你给我日夜记在心头,有朝一日我必让你以命偿命!”
厚重钟声自天边响起,一声响过一声,仿佛碎山而出四方庞然的巍峨神像,遮天蔽日的面对着霍恩戎向他倾倒过去。
无有表情的诡奇神像单凭大就大出了一股骇怖之势,他们齐声严厉呵斥:“以命偿命——以命偿命!”
从来只顺仙尊之命的轮回四神这次却不把霍恩戎放在眼里,导致后者自觉权威受到了挑衅,勃然变色大骂一声:“放肆!”随即果断一剑斩断万魔渊与仙山的通道连接,怒气冲冲地要把周无尘关起来省得再兴风作浪。
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深渊缝隙即将合上的最后一瞬间,有一抹来历不明的身影毅然决然的追着周无尘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