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萤是在一阵树枝掉落的响声中惊醒的。
她从床上爬起来,清晨窗外的风已经小了不少,阳光透过云层落在窗沿,照在她的脸上。
院子里折断的树枝已经被人清理了大半,刘汀姑父正在把一捆绑好的断树枝堆在院子里的角落,擦了擦手准备进门。
她没继续看下去,走到客厅,看到沈雷正边皱着眉咬一块辣的生萝卜,边往嘴里倒一碗刚煮好的粥,见她来了后指了指旁边的板凳,示意她坐下。
客厅里没有人,江易厌已经先走了。他没等苏萤坐稳后便低声问道,“你昨天那语气怎么跟淳于桓一模一样?不像你平常的作风。”
苏萤尴尬地笑了笑,拿起盘子里一个艾叶包的糯米团子咬了一口,“…有吗?”
沈雷神色不佳地嚼着生萝卜,给了她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
苏萤双手捧着糯米团小口小口咬着,装作没看到,隔了一会儿才说,“沈警官,你之前调查村民笔录的时候,记不记得刘汀姑妈有提起过一张照片?”
“就是昨天提到的那六个遇难的人?”他回忆了一下,“她确实提起过这件事,不过那张照片最先不是刘汀姑妈拿出来,而是走访时,从遇难的老矿工家人手里拿到的。
怎么,你觉得这六人有问题?”
“咳…倒也不是觉得有问题,只是某种感觉。”苏萤也不确定,十分小声地说。
“遇难的六个人里,留下的孤儿中除了刘汀,还有一个叫孙鹭的男孩。两个人接近同岁,身份录入时间不会差多少。可是我之前在信息库中没有找到他的记录,而且我昨天有意向刘汀的姑父打听,他也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也许只是年代久远,他一时给忘了。”沈雷喝完了粥沉吟片刻,抽出纸巾擦了擦嘴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苏萤看着他穿好外套就朝门口方向走去,连忙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早饭,紧跟着问道。
“你不是好奇那张照片吗?江易厌那边的尸检报告还要点时间,走,我们先去村里找那位老矿工的家属问问看。”他没有回头,径直推开了门。
“那刘汀姑妈这边怎么办?”苏萤站在原地问。
没有回答。门外,安静站着打扫完院子正准备开门进屋的刘汀姑父。他端着刚刚做好,准备拿给妻子热腾腾的饭,有点茫然地望着门内两人,抽了抽嘴角笑起来。
“警官,外面风还很大,你们这么早就走啊?”
“突然想到一些事,所以打算提前出门。”沈雷没想到直接会碰到他,轻咳一声说。
“那,你们这是要去…”他目光闪动着询问,莫名有点失落,“不准备再给我爱人看病了?”
“苏萤,你先留在这里。”沈雷闻言叹了口气,扭头冲她嘱咐。
他看了一眼表,“我去办事,十点的时候在招待所集合。”
她点点头,见面前的中年男人仍旧端着饭不知所措,于是顺势接过来。
她想再试一次,于是说,“刘伯伯,今天我可以帮忙给伯母送饭吗?”
风中院内种植的干瘦白桦树摇晃,中年男人看着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碗递了过去。
——
推脱掉了想要跟来的男人,苏萤很快就凭着记忆走到了那间小屋面前。走廊的采光依旧不是很好,她索性提了矿灯,昏昏暗暗的光影下,可以看到白天的卧室门紧闭如故,不过铺着地毯的走廊上倒是被人打扫得很干净。
“饭放在门口的托盘上,你就可以走了。”
刘汀姑父仍旧对她没什么指望,这么说完后就摇摇头离开。她端着碗筷无声无息地停在卧室门前,看向地面那处放有空了的碗筷的小盘子,蹲下身把饭菜放在上面。
她先是放下敲了敲门,并没有如对方所说的那样立刻端起空碗就走,而是又等了片刻。
这次和昨晚不同,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后,就在她开始怀疑自己预判出错的当口,门内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苏萤一惊,莫名有些兴奋,连忙把耳朵紧贴在门边,隐约听到门内女人穿着拖鞋下床的摩擦声,拖拉着脚步愈来愈近。
“哒。”
对方停在了门前,像是蹲了下来。她立刻将身子离远房门,屏住呼吸一声不吭地半跪,侧身贴在门外。
仅仅相隔不到二十公分的距离,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门内的老女人粗重的呼吸。门内依旧没有动作,苏萤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只得关闭矿灯,忐忑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昏暗的走廊上一片死寂,她头顶的老旧门把手忽然开始慢慢地转动,然后又停住了。
“吱——呀——”
刺耳的吱嘎声突兀响起,老旧沉重的木房门被人从内推开了。苏萤缩在门外捂住嘴没有说话,借着走廊几乎难以辨别事物的光,她眯起眼睛。
奇怪的潮湿气率先飘出房间,一只枯瘦苍老布满青筋和晒斑,骨头突出的手紧跟着从门内伸了出来。那只手颤颤巍巍地握住了盘子边缘,似乎在左右观察,忽然费力地把盘子一下拖了进去。
她做这个动作时像是耗费了所有力气,呼吸声愈发沉重。苏萤松了口气,又听见里面传来机械式的咀嚼声,女人剧烈咳嗽着大口把饭菜吞咽下去。
她听得心忧,悄悄地站起来,打算偷看一眼房内的场景。
谁知女医生刚抬起蹲麻的腿,就看到虚掩着的漆黑门缝内有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慢慢从上到下转动起来。
饶是她胆量不错也被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身子,同样回看过去。
“…你是谁?”仅留一指宽的门缝中,闷闷传来一个因为长久哭泣而辨别不清的嘶哑声音。
因为长久的悲痛与痛哭,女人和自己记忆中的那张脸完全不同了。
“我是硐山派来的专案组成员,您的丈夫嘱咐了我,所以由我来给你送餐。”她试图冲对方报以一个善意的笑容。
门内的女人一愣。
“专案组,专案组…”她吞了口唾沫不断重复。
忽然,刘汀姑妈的那双浑浊的眼睛渗人般地亮了起来,整个人咄咄逼人地探出身,枯瘦如柴的五指一把抓住了还没来得及躲开的苏萤手腕。
“你是警员对不对!女儿…是不是我的女儿有消息了?!”
那只手如同钳子一样狠狠掐在她的手腕上,苏萤被她抓得一阵剧痛,皮肤上隐隐泛了淤青。
她挣脱不能,一时垂了眸子什么也没说。
“骗子。”
她见她这个反应,忽然恼恨地揪着头皮咒骂起来,满头花白的头发被她用手抓得一阵脱落,她又骂了一遍。
“骗子!”
她的神情痛苦又扭曲,“你们之前说好要找到我女儿的…警员都是骗子!”
苏萤不知该如何辩解,默默偏了头。
“你们…之前还诬陷我的女儿。”她仍旧在飞快地说着,“如果不是你们警方逼问,她根本不可能失踪!”
苏萤听到这句话,身子穆地停住。
“…诬陷?”她低声自言自语。
“对,诬陷。”
她忽然冷静了下来,那双眸子在阴暗中闪着妖异愤怒的光,一字一顿,“汀汀她,和那场肇事案没有半点关系。”
苏萤深吸一口气,“那些警员…都问了她什么?”
“别明知故问了。”女人嘶哑地冷笑一声,“这一年的时间里,难道不是你们怀疑的她,说什么肇事案当晚不是她操作失常,把那辆异常货运车放进联合区内,而是早就和区外串通好的?”
“不可能。”苏萤当即摇头,“我们调查过刘汀的背景,她和区外没有联系。”
她冷冷地望着面前神情惊愕的女医生激动开口,无声地笑起来,通红的眼眶落下行行泪珠。
“哈哈…说得好听,可如果不是你们的这番话,她能整整一年被困在村里的风言风语里抬不起头,整日被那群长舌鬼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最后选择离开村庄吗?”
苏萤咬着嘴唇沉默了,她蹲下来,仔细看着面容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年的中年女人,就像是要用力把这张脸刻在脑海里。
这一天以来,刘汀的突然失踪直接打乱了她的思路。这和她在测试时想要去做的事不一样。
明明不该是这样。
她垂着眸,“抱歉伯母,我…不知道这些。我会把她带回来。”
“给我走。”对方狠狠擦干了眼泪,声音几乎辨别不出音节,用力关上门时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
苏萤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招待所。一进门,就看到江小夜脸色苍白,浑身抖成筛子似的扑过来。
“苏莹医生!”
她结结巴巴地拽着她的袖子,兔子一样嗖一下躲在她身后,只露出一双胆战心惊的眼睛。
“你终于来了,不知道昨天晚上有多吓人。”
“怎么了?”她当前心情很是挫败,有气无力地被她晃来晃去问。
“都怪那场大风,愣是把我还有老管理员困在陈尸房里…
结果我们和那具尸体住了一个晚上!”小女警巴巴地瞪大眼睛,张牙舞爪地比划。
“天啊,你不知道那个地方有多可怕…”
“行了行了,你这段话刚刚已经分别和我还有沈警官说过一遍了。”
穿着解剖服的江易厌从招待所里的一个小房间里走出来,脸色很差地摘下医用口罩,“消停会儿,大家昨晚都没睡好,心情不怎么愉快。”
“我闭嘴就是了。”她弱弱地嘟囔了一句,抱着臂缩在旁边装作消失。
“尸检结果怎么样?”苏萤问,给对方倒了杯茶。
“尸体破坏严重,看骨龄应该在三十岁左右,尸体部分区域有被野兽撕咬的痕迹。死亡时间初步推断至少在八个月以上,接近白骨化。
男尸的脖颈脊椎处有一处骨折痕迹,无法具体判断是自杀还是他杀,但应该属于外力导致的窒息性死亡。”
八个月前,大概就是去年十月份左右。
苏萤推算着,看到他说完后倒在沙发上接过自己递来的茶,揉着太阳穴罕见地犯起了愁。
“这边工具太落后了,如果需要专业鉴定的话,需要将尸骨移交给硐山区痕检处进行。”
沈雷紧跟其后从房间里走出来,脸色同样阴沉,“补充一句,我们在男尸的外衣碎片里没有找到任何有关他身份信息的东西。
我已经把这件事报告给了红浓,只能期待她那边接下来,能够尽快在DNA库中比对成功了。”
“老管理员那里有什么消息吗?”苏萤问,又想了想。
“如果是埋在村中坟场里,那埋他的人至少也该和后村区有关吧?”
“对对,说不定就是这里的村民之类。”江小夜在一旁点头补充。
“已经问过管理员了,埋尸体的坟墓和他没有直接关系,村里的人最近一年也没有失踪的情况。”沈雷靠在墙上开口。
“不过,你说的情况也不能排除。我刚才亲自去了那片坟地,很偏僻,如果不是村里的人很难找到地方。”
“啊对了,那名老矿工的事情怎么样?”苏萤看着他,忽然想起来问。
“当年的事过去后,他们就很少来往了,矿工的家属也不清楚剩下几人的情况。”
沈雷调出屏幕,把一张照片发给她,“不过我拷贝过来了那张照片。”
苏萤放大面前的六人合照,确认后点点头,“没错,是我在测试里看到的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