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苏萤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很长的梦。她躺在柔软洁白的医师床上,梦里回到了七岁那个六一节的晚上。
父母无奈叹气后离开的关门声音传至楼上。
把自己缩在被子角落里哭泣的女孩闻声抬起头,拼命半跪趴在阁楼小床的窗檐上,揉着哭肿的眼睛,努力眼巴巴去看于远处漫长街道上闪起的那两盏车灯。
漂亮的星空下,昏黄的车灯逐渐在街道上消失,深夜空气中什么都没有。
她其实一直期待着的,只是爸爸妈妈能够为了买礼物早点回到家里,陪自己一起拆开看而已。
空荡荡的房间里满是典雅风格的轻调色系装饰,灰白点缀着淡粉,床头摆放着一个大大的布偶熊,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
她看着那个微笑的白色布偶熊呆了好一会儿,忽然努力吸了一下鼻子笑了,光着脚从床上蹦起来,丝绸系成的粉色蝴蝶结在头上晃啊晃的。
“先生先生,我们继续来跳舞吧!”
七岁的小女孩像一个高贵优雅的公主一样轻踮足尖,将白蝉丝睡裙向两边提起,踩在柔软的雪绒被上,拉住在角落的阴影中只是微笑的布偶熊。
又学着睡美人里的模样,伸出右手背,放在布偶熊的嘴旁虚吻。
“熊先生是个很害怕寂寞的人呢。”
她喃喃地说道,擦了擦眼角刚才没有擦干净的泪痕,露出一个很开心的笑容,“不怕!爸爸妈妈说了,小萤是个会发光的好孩子,所以肯定不会让熊先生难过的。”
她扮演过家家,双手拉着布偶熊在床上转圈。
粉色的丝绸睡裙裙角飞起又落下,又笑着光脚跳下床,踩在干净的镜面地板在独栋的二楼走廊上旋转飞奔。
法式装饰的玻璃盘旋楼梯装饰着电子蓝玫瑰,远处传来女孩独自一人快乐的笑声。她拉着足足她半身高的布偶熊从玻璃楼梯上跑下,回音盘旋。
苏萤忽然抱着布偶熊停在了楼梯上,目光愣愣地看着门口的角落里。
她身后上方的钟表时针恰巧摆向了凌晨一点,那个被爸爸妈妈捡回来的孤儿男孩,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摆放鞋柜的地方,背对着自己不知在捣鼓什么东西。
“请问,你在干什么?”
那个男孩顿时吓得轻吸一声,手指一抖有血液滴落,似乎是划伤了。
他将一个东西藏在身后。
苏萤隐约看见那是一个从自己壁炉废弃的木料里捡出,巴掌大的小木块。上面被人用小刀刻出了大致的轮廓,刚刚藏的那一下似乎还沾上了血痕。
衣服破旧的男孩见她抱着布偶熊直直看着自己,倒退一步贴在门上。
他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无意盯了一眼楼梯上的女孩,目光竟然刻意躲避了一下,低着头没有踏进客厅一步。
她倒是没有注意这些细节,只是迟钝地想起了屋里还有这么一位,顿时反应过来父母已经走了,自己如今是这间房子的女主人。又想了想,学着过家家里大人的模样认真开口。
“对不起,让客人久等了,请问我需要招待你什么?”
对方一愣,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几天没有吃过饭的孤儿咽了口唾沫,犹豫了一下,轻声小心翼翼询问,“我可以,喝一点你家的水吗?”
“我去给你倒!”
苏萤扮演大人,头一次得到真人的回应,高兴地飞奔下楼梯。踮着脚尖在厨房磨蹭了半天,最后从加热器里抱了一罐热腾腾的巧克力奶出来。
“水管里的水不能喝,我不会开热水器…”她觉得自己第一次做主,在新来的小客人面前要丢脸死了,声音越说越小。
“我,我给你家里最好喝的巧克力奶!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苏萤似乎看见对方又惊讶又困惑地扬了扬嘴角,把那个木块塞在裤子口袋里,却并没有接。
“你快拿着啊。”她觉得手里的罐子有点烫,努力又朝他递了递。
“你放在桌子上。”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意味不明地说道,“我…他们不允许我和你接触。”
“那好吧。”苏萤以为是爸爸妈妈的命令,只好半推半就地把那罐巧克力奶放在白瓷的桌面一角。
“给你,很好喝的。”
男孩顿时双手拿过罐子道谢,又极快地看了她一眼低下眸子,压抑着语气说。
“我好像之前见过你,你…在孤儿院的院子里跳过舞,对不对…”
“哎?”
…
此刻闹铃恰巧响起,清晨的阳光缓缓洒落床上。
苏萤睁开眼,半醒的目光一眨不眨望着天花板,没有动作。
——
她看了一眼日期,星期六,然后郁闷地摁了昨晚来不及关掉的上班闹铃,打了个哈欠。
睡是睡不着了。苏萤倦意未消地洗漱完毕,然后在书桌上看到了那个安晴拿来的小木雕。
她很快就在芭蕾舞者的身上找到了那处血迹。
深色的血痕横驻在做出阿拉贝斯克动作舞者的后脑部,虽然被雕刻者小心地剔除,但还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细微痕迹,藏在盘发下。
就像是,某种意味不明的警告。
苏萤握着木雕想了一会儿,忆及昨晚那个梦,忽然从手腕上调出虚拟屏幕开口。
“ROSE,麻烦调阅淳于桓之前的病历。”
她又顿了顿,“还有他上个主治医生的资料,所有能够查阅的都发过来。”
“系统调阅中,请接收者打开下载端…”
房间内自带的音响里响起熟悉的女声,她面前的巨大屏幕上弹出一个小小的黑箱图标,大量的数据瞬间在上方滚动。
苏萤索性坐在沙发上吃着早饭,顺路看着屏幕上整理好后的那张医师资料表暗自思索。
金查德,这名字还挺独特。
资料上亚裔的深肤男子西装革履一脸严肃,梳着背头满脸都是不苟言笑。
标准的精英阶级。
她继续翻阅资料暗自想。
父母为西联区派来总部的翻译,文职人员。在大学交流学习时主修的是生物制药方向,研究生毕业后本该直接去总部,后来不知为什么自愿调到了精神院,谁知在这里仅仅呆了不到一年又离开了。
ROSE入职测试评价为A,但主治病人同自己并不一样,除了淳于桓,还有几个如今已经痊愈离开的轻度精神患者。
她暗自记下了那几个患者的联系方式,又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次出差地点,是去实验区一个药剂厂中拿取要用的资料吗?苏萤手指嗒嗒地扣着沙发扶手,看着地图上那个不算太近的地址。
白鲸药剂厂,金查德的入职资料从这里开始,就结束了。
那之后的内容,就是一大堆申报的离职手续,她见下面看不出什么信息,索性关闭屏幕往外走去。
嘈杂中带着笑声的声音从门缝中涌入,苏萤推开门,看见安晴正和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头有说有笑地在走廊上聊天,惊讶地看着他们。
——
“安小姐,我的老伴等下要来看我了!”
苏萤走了过去,听见那个额头上有着一块巨大缝合伤的老头在兴奋地喋喋不休。
“还有儿子和女儿们,他们上次来信,说要今天一起来看我呢。”
头发因为伤口而秃去一块的老人在含笑听着的安晴面前手舞足蹈,苏萤难得见她笑得这么放松,停在了原地。
“是小苏医师呀?”安晴听见声音,笑着跟她打起来招呼。
“安姐。”
她望了望周围在医护带领下颇为兴奋的病人,困惑了一下,“这是…?”
“今天是开放日啊!你个小丫头睡糊涂了?”
她拿手里的文件虚戳一下苏萤的肩,“每隔两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六,精神院都会允许一批病人前往招待室,与提前半年申请预约的亲友见面。
今天医护有权限出所,虽然无法离开实验区,不过也是工作人员采购的好机会。
走,安姐带你好好参观一下我们区!”
“开放日?”
苏萤一愣,这对于精神病院的普通病人可谓是个重要日子。但她之前在精神院时压根不怎么关注自己那个患者,猛然间一提,竟然对这么个假期毫无印象。
“那我今天不需要监管淳于桓吗?”
她又皱了皱眉,犹豫地朝安晴开口,“我好像,之前没有收到他朋友的预约。”
苏萤刚说完就愣了。
岂止她现在刚到任时没接到,她刚刚翻了他一年左右的病历单,好像也仅仅只看到过一个关于淳于桓的申请预约。
会面时间还只有两分钟。
“他?这种社会性质恶劣的精神病,换我是他朋友,也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呢。”
安晴拧眉,温言让那个老头尽快走了,又同苏萤一起靠在走廊旁的露台上吹风,细想了一下又说。
“不过确实曾经有人预约过淳于教授,是上层直接派下来的强制会面。
见面的人,是他去世的养父母那一方的。”
“莫非是演艺界知名的那对淳于夫妇亲戚?”
苏萤的脑子里顿时脑补出来一副极品演员亲戚,前来跟神经病毒舌杀人犯争夺继承财产的狗血大戏,被自己的想象力抖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她揉着胳膊颇有些不耐,挑了挑眉继续问,“然后呢,他们都说了什么?”
“他们…”
安晴竟然犹豫了一下,看看四周咳嗽一声,小声嘀咕,“我要是跟你说了,你回头可别告诉淳于教授是我告的密啊…他当年没杀人的时候,我还追过他的演出呢。
那事做得挺绝的。他养父母的亲戚,拿着当年领养他的文件,在上面逼他签字,先是断绝了收养关系。
之后又以淳于家的名誉损失为由,作为赔偿收回了他名下的所有财产。
然后转脸,就将他们了解到的他从小到大所有精神病症,作为娱乐新闻投给了各大媒体。
整个传媒界那几天都跟过节似的,全是前演艺界精英铺天盖地的黑料。”
苏萤没由来心梗了一下,瞬间觉得之前自己脑补的那个狗血剧情简直太天真了。
“…那他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消化这个事情,低声问,“他养父母家做的事,他应该知道吧?”
安晴忽然笑了一下,静了很久才缓缓从露台上起身,一字一顿开口。
“淳于桓…他的那个主治医生有事,我那天就在旁边监管他。
我亲眼看着他,无动于衷地靠在接待室里听完了那几个亲戚的痛斥之后。
擦了擦金丝眼镜,看着他们盯向自己财产名录上的贪婪目光,冷笑一下在文件上拿起笔就签了字,然后指着门口温和开口。
‘没事了?那就给我滚。’”